“……你,你說什麼?”劉備不由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而愕然。
無論是劉協的重新出現還是傳國玉璽的現世,都來得令人猝不及防。
消失四年有餘,能相信劉協還活在這世上的人屈指可數。
李傕是何等脾性,曾經經曆過長安地界上由他取代了董卓掌權那段時日的人都清清楚楚。
除非劉協能有此等本事從李傕的手中脫逃,否則他絕不可能在劉虞已經繼任了天子之位後還能李傕的手中活下來。
現在卻何止是聽到了劉協存活的消息,就連早在漢靈帝過世那日開始便已消失不見的傳國玉璽都隨同著劉協一道出現了。
可仔細想來,這其中竟也完全說得通。
劉協怎麼說也是當年被漢靈帝屬意為繼承人的存在,在劉宏病逝前將傳國玉璽托付於張讓後,劉協是否也知道此物的所在,實在不好說。
或許是董卓闖入洛陽的惡人行徑讓劉協意識到,在彼時將玉璽的下落說出來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一點好處,反而會讓他將大漢的權柄徹底交到惡賊手中,故而乾脆裝傻充愣,讓人以為玉璽隻被交托給張讓,也隨著張讓身死邙山徹底銷聲匿跡。
但現在,他確實有了這個將玉璽悄然取出,送到長安來的機會。
不過,雖然要仿造玉璽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畢竟無論是玉璽的材質還是年頭都不是能夠輕易仿造出的存在,也並非人人都已忘記了玉璽到底長了個何等模樣——
但若是有人偽裝成劉協,那還真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
劉備一麵覺得,劉協在此時的出現,恰恰填補了劉揚被劉虞處決之後的繼承人空缺,就連劉協手中的玉璽也在此時恰能起到一個穩定人心的作用,進一步證明這長安朝廷乃是大漢正統,一麵又不免擔心起了這樣的問題。
他朝著那獄卒問道:“不會有人擔心認錯了人嗎?”
獄卒並未因為劉備這個將死之人在此時問出這樣的問題而對他露出何種嘲弄的神情,而是回道:“這當然是誰都會有的問題,但我方才見過他一眼——”
這還真不能算是這獄卒擅離職守,楊修將劉協自長安東門而入,直走那劃分開長安城中內宮和城中官署之間的大道,暫時將劉協安頓在了大鴻臚館驛,在這行程之中與這前來廷尉司上工的獄卒有了短暫的照麵。
獄卒起初並不知道這個被楊修嚴陣以待的年輕人到底是何種身份,卻在隨後的消息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在劉虞登基之前的天子劉協!
就算是他此刻已不能算是天子,但聽聞楊修將其送入長安來的消息,劉虞連忙讓人籌備了天子車駕儀仗,以示對劉協的重視。
三公之中除卻已然身死的王允之外,皇甫嵩和黃琬也都即刻在得到了消息後朝著此地趕了過來。
正因為如此,才鬨出了這等沸沸揚揚的動靜。
劉協的身份實在是太特殊了,特殊到一個不慎都會讓眼下
這本已複雜的局麵變得更加怪異。
這也一時之間都讓人將今日乃是處決劉備和劉揚的日子都給拋在了腦後。
那獄卒說到這裡,看向劉備的目光都不免多出了幾分憐憫的意思。
他聽聞過去年徐州的民眾為之請命的消息,想到那位身處與囚牢之中也始終沒有後悔的皇子劉揚,平日裡淨說他那身在皇位上的父親必定會將他撈出去,深覺劉備為這樣的人而斷送了性命屬實不值。
今日劉協的到來讓他連死都少了幾分關注,他就更不免對劉備生出了幾分同情。
春秋訟獄,秋冬行刑,乃是例來的規矩,可劉備甚至沒能被關押在死刑囚牢中等到下一次的“順時氣”之時,顯然是不能被贖死政策和今年可能出現的大赦天下所包容,簡直是將“必死”二字給寫在了頭上。
他便也並不吝於多給劉備解釋了一句:“但我想,倘若你當真見到他的話,就不會有這等懷疑了。”
這話還真不是一句瞎話。
劉備所乘坐的囚車朝著長安城外行駛而去的時候,正與那被護持著前往長安宮室的隊伍擦身而過。
他下意識地便從囚車上站了起來,借著囚車的高度朝著那人群的中心看去,正見那衣著簡樸的少年人朝著桂宮的方向行進。
以他的身份和他此次帶來的重要信物,他便是身著錦衣,登臨天子乘輿也並無不可,但他並未這般做,而是依然穿著那身他找上楊修之時所穿的那身布衣,懷中抱著那枚被裝入了盒中的玉璽,緩步朝著宮城的方向而去。
劉備並未看到他的麵容,隻能在這驚鴻一瞥之間看到劉協的背影。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位獄卒所說的沒有錯。
光是劉協在這個背影中所展現出的皇室氣度,便不是能夠輕易偽裝出來的東西。
那姿態何止是直接將劉揚給比到了塵灰裡,也讓人覺得他將這布衣陋服穿出了天子朝服的氣概。
雖有幾分似是出塵隱逸之氣,卻也無損於他在這長安富貴之地的卓爾不群。
眼見這樣的一位昔日帝王以這等方式出現,身負漢室血統的劉備心中不由閃過了一抹希冀之念。
在喬琰已然掌握了天下大半兵馬,朝野七成權柄的時候,劉協的出現能否改變這種臣強主弱的局麵,好像是一個未知數。
但這並不妨礙劉備從中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彆忘了,喬琰的手中還有一張漢靈帝對她的托孤委任呢!
她能將涼州、關中相繼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和這份托孤詔令所賦予她的權柄密不可分。
那麼她可以架空劉虞,擒拿對她有行刺之舉的劉揚,卻絕不能將劉協給架空,否則這天下間因意圖興複漢室而投效在她麾下的能人誌士,這朝堂之上的大漢忠臣,都勢必會對她有所微詞,甚至脫離開她的掌控。
出於這樣的想法,劉備隻覺這好像是一個新的希望正在沿著這長安新路而行,直走向那炎漢複興的未來。
而這比喬琰年
齡更小的劉協,理當有著一種少年人的朝氣,在他那稍顯沉穩的背影中也或多或少能透露出幾分來。
劉備忽然朝著關羽笑道:“雲長,你說倘若有人能從這長安城的上空朝著我們這兩支隊伍看過來,會有何種感覺呢?”
這兩支隊伍就像是兩道沒有交集的線條,便如同此刻劉備也隻能看到劉協的背影一般,並沒有任何一點交集重疊的跡象,恰好一個朝北一個朝南而去,隻在稍縱即逝的擦身而過間能看到幾分對方的樣子。
“這是一個向死,一個向生啊。”劉備並沒有指望關羽給出一個答複,已經自己先給出了一個答案。
是啊,他們一個朝著那長安南門而出,趕赴死路,一個朝著長安宮闕而去,重現新生。
的確是一個向死一個向生的對比。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恰好在此時劉協忽然朝著劉備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在他本應朝著桂宮而去目不斜視的狀態中有了一點小小的波瀾,也讓這兩位大漢宗室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接觸。
但已經隔著有一點距離了,雙方都很難在此刻清楚地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倒是劉備因劉協的這一轉身,看到了劉協麵容上的那一道瘡疤,不由又覺一驚,“他的臉?”
“你說他臉上的那道傷痕?”獄卒接話道,“我說你若是真見到了他便不會懷疑他的身份,也有一點原因是這個痕跡,你想吧,若是真有什麼人想要假冒這位的身份,會給自己的臉上弄出這樣一道嗎?”
當然不會!
這樣的傷痕放在一位皇位繼承人的身上絕對是個減分項,而不是什麼能讓人對於他的過往履曆心懷同情的要素。
故而也正是因為這道創傷,讓人再不必懷疑劉協的真偽。
劉備忽然搖頭笑了出來,“舊日磨礪,終成大器啊。”
他朝著另一頭的劉揚看去,便更覺出這番對比裡的殊異。
自來到長安後便將自己當做了劉虞繼承人的劉揚,好像終於在此時才意識到,他此前的優渥生活並不代表著他是劉虞的唯一選擇,也並不能讓他在這等當真犯下了大錯的時候還能擁有一道保命符。
所以他等到的並不是劉虞對他的洗脫罪名,而是對方依然沒有回心轉意地將他送上了行刑之路。
在離開囚牢的時候,劉揚先是痛罵劉虞隻當喪命於幽州的劉和是他的兒子,可對方也隻是個倒黴的短命鬼,為何不好好珍惜他這個碩果僅存的兒子。
又怒罵劉虞根本不能擺脫喬琰的鉗製,連在處置自己親生兒子生死上的自主權都沒有。
最後又罵喬琰不過是個女子,卻有此等謀朝篡位之心,簡直是天下間頭一份的奸佞之輩!
但在這囚車開到長安路上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是罵累了,還是知道長安民眾對他和對喬琰之間的態度區彆,根本不敢做出任何一點的辱罵,像是個已經失去了氣息的木頭人一般倒在這囚車的一角,沒有再多說什麼辱罵之言來。
聽到劉備說的這句磨
礪成器,他也隻是抬了抬眼皮瞥了劉備一眼,隨後小聲嘀咕了一句,“誇彆人有什麼用,那家夥能將你救出來嗎?你要是在徐州地界上被處死,說不定還有人來給你送一碗斷頭飯,在這裡……”
他冷笑了一聲,將後半句話用隻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說了出來。
大概去聽劉協在這幾年間經曆了何事的人都要比對他們兩人生死情況的人要更多。
他已經沒有求活的機會了,現在連死也要如此潦草,對這個一度想要問鼎天子寶座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完全無法接受的打擊。
再想到無論那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劉虞還是劉協,短時間內喬琰都絕不可能卸任大司馬的位置,起碼在他問罪伏誅之後的十數年乃至於數十年間都能站在權力巔峰的位置上,他卻已經要成為一抔不知道還能不能被人記起的黃土,劉揚更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塊巨石牢牢地壓在那裡,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囚車行駛出長安南門的時候,那些跟隨在囚車左右的長安民眾才相繼離開,讓他總算擺脫了那些如影隨形的義憤目光。
可這也絲毫不能讓他有任何一點安慰。
他和劉備因為都為劉姓宗室的緣故,故而先被帶往了明堂再來上了一出靜思己過。
劉揚瞪著這上頭的祭祀靈位,隻覺這些祖宗若真有靈可見今日景象,便應當對他父親的這出無所作為做出一番譴責。
可他都快瞪著這太室配饗給瞪出火星子了,也沒見哪裡能冒出一道天降雷火轉道去長安,將喬琰給劈出個好歹來。
在他重新被從此地扣押出去,往長安城更郊外的地方行去的時候,他看到的正是今日這一碧如洗的天空,好像合該是個適合於重逢的好時候,也是個適合將他們這等“惡人”給送上死路的好景象。
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真應該感謝父親沒讓這個行刑的地點直接放在長安城的鬨市之中,到底還是給他保留了那麼幾分體麵。
在被壓製著於那郊野刑台跪下的那一刻,死亡的恐懼在一瞬間取代了他此前的麻木,讓他在這一刻哭號出聲,甚至極力掙紮著想要從刀斧之下逃離。
從獵人轉換為囚籠之中獵物的過程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劉揚的美夢被擊碎得猝不及防,直到死亡臨頭的這一刻才將所有的痛苦懊悔給逼了出來。
他錯了!
當真是錯得離譜!
但凡他能安安分分地做一個老實的皇子,絕不與喬琰做對,就算劉虞病倒,由這出現在長安的劉協接替天子之位,他也能做個富貴閒人安穩度過一生。
甚至於,若不是長安發生了如此之大的驚變,劉協可能還依然處在避世隱居的狀態,以防因為他的出現而讓誰做天子成為長安城中的爭端。
可現在他後悔還有什麼用呢?
他勢必要以謀逆之人的身份被記載在後世的史書上,作為迫害忠良的罪魁禍首。
除非喬琰當真對這大漢基業做出了什麼篡位謀朝之舉,他或許還有機會被作為一
個早早發覺出對方真麵目的聰慧之人得到一點恢複的聲名,但他對自己身在病中的父親也做出這等限製行動的不孝舉動,甚至將他氣得吐血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