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拂雪而言,女醜所說的一切都是荒謬的。

“明塵封鎖了神舟的天穹,不再允許世人飛升。”

一邊是授業傳道的師長,一邊是非人模樣的永留民信眾。拂雪並非偏聽偏信之人,但僅是蠱惑人心的言語也無法動搖她的心智。

“師尊從未引導世人對他盲從,更不曾將己身道途淩駕眾生之上。”拂雪搖了搖頭,“閣下,我並非閉目塞聽、固執己見之人,我會親眼去看,親耳去聽,親身經曆。若當真如你所說,師尊意圖斷絕人世的道統,他能做的遠比我們眼下看見的要多得多。”

千年前那個屬於先輩的時代,拂雪並沒有親身經曆過。她無從體會曾經橫掃四海八荒的“天劍”之威,無法對部分人的恐懼與憎惡感同身受。甚至拜在明塵上仙座下,拂雪都未曾見過師尊與人動手。但拂雪生在這個年代,她蒙承過正道第一仙宗的庇佑,親眼見證世人習以為常的不公分出了是非黑白。如今,她坐在曾經屬於明塵的高位之上,看著曾經映在明塵眼中的風景。比起佇立眾生之巔的自得,拂雪最先感受到的卻是如履薄冰的艱難。

拂雪深知言語的重量,以正道魁首的名望以及地位,明塵輕飄飄的一句話語都會被世人奉為圭臬,隨意一個情態的表露都會成為他人黨同伐異的令旗。而這一路走來,比起乾涉以及訓誡,拂雪在師尊身上感受到更多的是注視以及引導。師尊從不試圖將自己的弟子變作另一個他。

“對最為親近的弟子尚且如此,我很難想象師尊會做出你口中那等卑劣之事。而若是我眼拙愚笨,想必閣下也不會站在我麵前了。”拂雪道。

“吾明白,拂雪有自己的道。”女醜近乎愛憐地抬手,似寬和的長輩般輕撫拂雪的鬢角,“但吾之言語絕無半分虛假,吾可與天地、先祖乃至吾神起誓,神舟的天穹被明塵封鎖。自他之後,神舟再無人登天飛升。吾等被困在這絕望的囚籠裡,隻能等待神舟傾覆之日的到來。他或許是在天外天中看到了什麼,或許是出於好心,或許是出於善意——但,拂雪,吾等豈能故步自封,坐以待斃呢?”

“所以你們試圖乾涉族群的進化,像孕育苗種一樣孕育出可以飛往寰宇的生靈。”拂雪凝視著女醜詭譎美麗的麵孔,麵上看不出分毫喜怒,“但想要做到這一點,冥神骨君的神力是遠遠不夠的。祂是執掌死亡的神明,不可能催生出脫離神舟大地的生命。你們選擇與白麵靈合作,是為了借用外道的神力?”

“這是陰荒做出的決策,吾並不讚許。”提及此事時,女醜溫和的語氣都冰冷了幾許。她默然片刻,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直到將那翻湧而上的鬱怒壓下,她才再次溫和地開口:“吾等做了許多嘗試,付出了許多努力。拂雪,神舟的使命是揚帆遠航,但它如今已經擱淺在遍布礁岩的海岸。族群若不能飛升,吾等又該何去何從呢?”

女醜嗓音哀婉,雖是魔魅之音卻有著打動人心的誠意:“黑潮湮沒了吾等最初的故鄉,僅剩這一葉扁舟也不知還能漂泊多久。人族需要自救,吾等

希望族群中的每一個人都能得救。難道在你看來,這樣是錯的嗎?”

拂雪有些難以置信的,雖然已經失去了人族該有的形體,但她依舊能從女醜的身上窺見代表文明的禮儀與品行。女醜身上顯然還留存著人的常性。

但——真的如此嗎?

“族群自救,確實無錯。”拂雪後退了一步,她看著女醜龐大畸形的身軀,想到一目國的魔修與永久城中渾噩無知的子民,“但我再問一遍,閣下。你當真覺得,這樣還能被稱之為‘人’嗎?”

“為什麼不呢?”女醜兩手相合,十指指尖相觸,“吾知道拂雪在擔憂什麼,拂雪擔憂吾等扭曲了人的形體,便也會失去人的常性。但拂雪也看到了,吾等與外道的信眾不同,吾等還留存著自我的意誌,留存著自我的感情。吾等會哭會笑,亦有人的七情六欲。改變的隻是吾等的形體,而身為人的內核並未被扭曲。不是嗎?”

女醜的言語極具蠱惑力:“吾等族群隻是舍棄一個孱弱無能的形軀,向著更強大也更適合寰宇的姿態發展。就像修士捶磨自己的軀體,讓自身擺脫對外物的依賴。這世間一切尋仙問道之人,本也是為了擺脫會被生老病死糾纏的凡胎,成就超脫二界的無上仙軀。你看,吾等的目的是一致的,隻不過太多的凡人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做到這一點。所以吾等幫助他們超脫形骸,尋求出世之道。其中所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點破繭的痛楚,一些人世無謂的枷鎖……”

“我不這樣覺得,閣下。”拂雪搖頭,打斷了女醜的話語,“一個人若生來便沒有眼睛,他便無法感受光,也看不見塵世的風景;一個人若生來便沒有唇舌,他不會明白酸甜苦辣,更無法體會食物之美。同樣的,若一個人的生命能被不斷捏造,任由他人心意雕琢成麵目全非的樣子——那他同樣也不會明白生命的可貴。這些在你看來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的代價,隨時間歲月積聚的後果,便是扭曲‘人’本身的存在。”

拂雪抬頭,仰望著垂首凝視著她的女醜:“就像現在的你,人族曾經的巫。在你眼裡,這世間萬物當真還與過往相同嗎?我雖無緣感受人皇時代的燦爛與輝煌,但我也從曆史的隻言片語中感受過五轂國司政者們的偉大與慈悲。

“曾經的九卿九賢部族親若一家,不問出身,不問尊卑,但凡有才之人皆可成為家國的棟梁。他們不依靠血脈傳承,反以道義人心為祀;他們勸課農桑,視民眾食糧為國之道基;他們團結各大部族,與妖魔害獸爭奪生存之地;他們提出了‘大同天下’的理念,立下了‘人族一體’的誓言。

“曾經的人皇氏與上清界簽訂了天景百條之約,不是因為忌憚上界,而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後人能夠憑借自身的力量,立足神舟大地。”

女醜似是一怔,拂雪輕吸一口氣,垂下眼簾蓋住眼底的思緒。

“那時的人皇與大巫會為了如今你眼中的籽種而彎腰,撫遍田間的每一寸禾苗。”拂雪每一個字句都咬得用力,“那時的五轂國遍布理想的光輝,即便它已經隕落,祂

的殘響依舊在神舟大地上回蕩(),在人族的血脈中鼓噪。若非神舟曾有過一個以五轂為名的國家¤()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世間眾生不會知道自己生來便能站著而非跪著,我也絕無可能在這片土地上踐行自己的道。

“可如今,在你的眼中,族群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而是能被篡改培育的禾苗、能隨意擇撿的籽種。你稱呼失敗者為‘劣等品’,將人分作二六九等。你們將活在人世的人視作‘活遺體’,你們傲慢地等待他們走完自己的碌碌一生,奔赴死亡然後成為你們口中‘更強大的生命’。你們無所顧忌地掀起戰亂,鏟平眼中刺與肉中釘,將無數生命投入殘酷的培育中,隻因骨君的神國能接納他們的死靈。夏國和鹹臨的百姓,在你們眼裡不過是倒在黎明前必要的犧牲品。”

拂雪抬頭,再次注視著女醜的麵容。這位已經失去雙眸的先賢,已經看不見疾苦的人間。

“你會哭會笑,仍有七情六欲,但你為人的本質已經扭曲,你卻依舊無知無覺。你會為啟山明與啟山赤的魂飛魄散而悲痛,但這片崢嶸大地上的死亡卻再無法激起你的憐憫。與蠻古時代的神明相比,爾等有何不同?”拂雪搖頭,“很抱歉,女醜閣下,你與我並非同道之人。”

拂雪說完,琴匣已經懸空出現在她身旁。她言儘於此,道不同不相為謀,終究還是要兵戟相向。

要想辦法將羅慧的魂魄帶走。拂雪心想,失策,應該找回羅慧魂魄後再大打出手。

“……”然而,女醜並沒有要和拂雪大打出手的打算,她隻是怔怔地“注視”著眼前人,氣息有一瞬的不穩。

但很快,那一絲不穩的氣息很快便被掩蓋了過去。快得拂雪幾乎要以為那隻是自己的錯覺。

“……抱歉。”出乎意料的是,女醜並未因拂雪的話語而惱怒,反而屈身朝拂雪恭行了一禮,“吾遣詞用句不當,姿態也過於傲慢。吾隻是試圖以言語向拂雪傳遞吾等的意誌,卻不料弄巧成拙。隻是,拂雪啊——”

女醜長歎,她的歎息如萬千魂靈同時發出啼鳴,悠長而又悲哀。

“吾等沒有得選。”

黑潮遲早會蔓延而至,神舟的量劫已經迫在眉睫。世事便是如此令人無奈,若有得選,她也不願向害死自己學生的凶手低頭。

女醜的家國與親族都埋葬在五百年前的那場大災裡,她的學生與同道之人都落得屍骨無存的結局。她憎恨外道,憎恨白麵靈,這種恨意更甚自己的性命。但她偏生有一個拯救蒼生的願景,與天下大勢相比,她的性命與愛憎又輕如鴻羽,不值一提。

“眾生皆為柴薪,吾亦如是。”女醜六臂十指相觸,瑩白的肌膚在晦暗中仿若有光,她看上去像極了廟裡慈悲的觀音,“拂雪,你若覺得這一切都是錯的,那吾等應該作何選擇?你擁有人皇氏的傳承,應當比吾等擁有更深邃的遠見。但即便是蠻古時期近乎無所不能的神明,祂們也不知如何應對將到的災劫。人皇氏窮儘百代上下求索,依舊無法破解此局。除了飛升成仙,拋棄擱淺的神舟,尋覓全新的家園——吾等沒有得選

() 。”

拂-->>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