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泉鯉生和禪院研一重新約了見麵。
編輯帶著全套資料和詳儘的合同,主要是《Ref:rain》的修訂出版,因為之前鯉生還補上了一些小短篇,倒是真的湊出了能出合訂的篇幅。
“合訂集的名字就叫《Ref:rain》嗎?”禪院研一征求著作者本人的意見, “全英文的話其實不利於銷量, 日本習慣用片假名來替換掉英文字母, 第一眼看上去說不定會被誤以為是外文書籍。”
“銷量的事情就交給研一君去煩惱吧, 我對這些是無所謂的。”鯉生咬著冰鎮飲料的吸管,眼皮半耷拉著,沒精打采撐著下巴。
早上伏黑甚爾出門的動靜吵醒了伏黑惠,不知道客廳發生了什麼,惠和他父親大戰了三百回合, 傳來的動靜讓鯉生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去看情況。
小孩的向日葵枯萎了,明明昨晚還是燦爛漂亮的金色, 現在隻剩下了褐色的根莖和七零八落的殘缺花瓣。
這似乎是他們爭吵——準確的說是伏黑惠向他父親發難的導火索,誰讓甚爾之前經常恐嚇他, 說看惠和向日葵哪個先被扔出去。
伏黑惠以前是不會因為這些事情鬨脾氣的,他的條件不允許自己去飼養一切除自己以外的生命。
現在更像是「普通」的小孩了啊,這似乎是好事。
總之,就算強行把惠拉去補覺, 鯉生隻睡了三個小時多一點, 現在困得要命。
“我會和其他編輯開會討論書名的事情的,等確定下來之後再告知您吧。”禪院研一很乾練地提供了解決方案, 然後停頓了一下,接著才繼續說, “鯉生老師, 關於您的《擬愛論》……”
“嗯?”
“連載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出版社這邊協商之後想要換個板塊。”
泉鯉生晃晃腦袋,努力把眼睛撐開一點:“是因為作為愛情小說而言還是有些勉強嗎?”
編輯搖頭:“因為考慮到您本來就在愛情小說領域有過建樹的作者,我們在宣發方案上討論了很久,找到了一些作者幫忙寫解說和推薦語。”
“哦哦哦,那還真是辛苦你們了。”
“本來想的是簡單的推薦文字就好,「絕讚」、「大絕讚」、「號泣」,這樣的話隻需要支付兩萬日元的報酬,當然,這個開支會寫在合同裡,暫時由出版社承擔——但是那些老師給到的反饋讓我們有了一些彆的想法。”
彆的想法?
“這是《春夏秋》的作者,花裕子先生給您的解說。”
泉鯉生一愣。
將筆記本電腦挪過來,他擺正了姿勢,一邊在觸屏版上滑動一邊說:“為什麼還有花裕子先生的參與,這位先生是花錢也請不到的吧?”
“花裕子先生的妹妹就是《蜜糖》的作者ICH老師,我們原先是邀請了ICH老師,但收到的是花裕子老師的反饋。”
泉鯉生舔了舔嘴唇。
ICH他倒是不清楚,但是吉野花裕子的《春夏秋》被寬政大的教授拿出來當過文學鑒賞的課題。
吉野花裕子最出名的就是……她罵人的功底。
在很長一段時間,日本文壇現實主義大師裡最會罵的就是吉野花裕子,她罵私小說,連帶著也罵自然主義文學;她也罵餘裕派,罵高踏派,罵耽美派……
除了新現實主義,好像都被她罵過,不,新現實主義也被她罵過。
看著還算長的文稿,泉鯉生陷入沉默。
這位老師不會是直接向我開炮了吧?
聯想起那些被罵過的作者名單,鯉生甚至有種「我這本愛情小說也配被罵嗎」的受寵若驚。
懷著複雜的心情,鯉生開始看起屏幕上的評價——
【在ICH即將寫完她的評價前,我奪走了她的筆。
「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言不由衷的家夥,遲早會被自己的不坦誠所反噬。」我這樣警告她。
ICH對此十分不甘心,說即使沒有報酬也想要寫下一點能代表心情的東西。
我的妹妹是個蠢貨,她總是會被自己的思想侮辱,並將此作為自己的創作動力,寫下男男女女的苦難,簡直愚不可及。
歸於正題,首先給出一個問題:《擬愛論》的作者是不是誕生於白樺派的病患?】
泉鯉生:“……”
一開始火力就這麼足嗎?!
白樺派是由新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的作者組成的流派,主要是宣揚反戰、反壓迫、反封建約束。
在異能大戰逐漸影響到日本的時候開始活躍,不過他們的民主主義思潮被激進的浪漫派針對,兩撥人拿著筆罵來罵去難舍難分。
等異能戰爭結束,日本的瘡痍讓「日式浪漫派」的大多數觀點被釘上了恥辱柱,白樺派的人也被新現實主義稀釋。
誕生於白樺派的病患……是好話還是辱罵啊?
鯉生接著看了下去。
【小說的命題不一定要宏大,所以即使ICH寫的隻是平淡而幸福的愛情故事,我也從來沒有對她的故事進行指摘。
但試圖展開的宏大命題,最後一定是落在作者精心設計的某個人物或事情節上。
所以我們在科幻小說中尋找人類的光輝,在曆史小說中尋找歲月的長河,在冒險小說中尋找勇敢與膽怯。
我們在愛情小說裡尋找什麼?
既然《擬愛論》的作者將其劃分到了愛情小說的領域,那我也隻針對此作出自己的些許見解。
你可以把《擬愛論》當作閒暇打發時間的工具,因為它的內容很簡單。大學生和社會人士一起生活,想要觸碰到愛的故事。
故事的基調從一開始就定下了,潦倒的壞男人,無知的蠢學生,初遇是在人際混雜的酒吧,重逢是在陰雨連綿的小巷。
能聯想到的全是晦澀的昏黃,沒有太陽的極夜,喧嘩之後的死寂。
但是後來的日常發展是完全相反的輕鬆,勉強可以算作溫馨。
ICH的評價裡有一句:「即使正在建立的一切都發生在自欺欺人的虛假上,但這份虛假難道不是創造感情的基礎嗎?」
我對此的看法:舍妹就是個白癡。
她在乎的是人物的關聯和感情的遞進,這也應該是大多數人所在意的。
但也可以嘗試著以創作者的角度去解構。
讀這篇小說,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那個有病的作者在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身為觀察者來俯視這個世界。
他在觀察對方,也在觀察自己。
人物不能給出反饋的行為是源於什麼?
日常相處的安穩和溫馨是否能促使自己做出從沒有過的嘗試?
目前為止,作者給出的答案是:不知道,還沒有。
主角不清楚自己的心態,卻想要知道對方是否愛自己。
可這就已經是一種已知的體現了。隻有在乎彆人的時候才會在乎彆人對自己的看法,因為他不用再去求證自己的心,完全是一個默認的前提。
閱讀的人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情況下,感受到了這種藏在動機中的既定事實,所有才會為這種「膠著」的狀態而氣急,想要站在第三視角的立場讓故事走向他們所期望的發展。
重點是,這是第一人稱的小說。所以無從知曉這是作者的茫然,還是主角的茫然。
閱讀的人隻看見了:主角不知什麼是愛,不了解對方,也不了解自己。
看完之後當然會開始比較,拿自己和小說中的人物進行比較。結果無外乎三種。
覺得自己了解愛情,也足夠幸福,所以把它當作他人的悲劇。
覺得自己不了解愛情,開始迷茫,所以把它當作自己的悲劇。
已經快和主人公一樣,「我是不是應該去學會什麼是愛呢」,這樣的念頭冒出了頭。
簡直跟病原體的傳播一樣,有抗體的人洋洋得意,潛在感染者開始畏懼自己是否依舊健康。
全是病人。
生存的壓力和競爭會將虛無隱藏,被遏製的不隻是愛情,與愛相關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概念。
這個特殊又動蕩時期中的社會不談論愛,不去探討那些組成人性的東西,所有人都是無師自通的高手。
沒人敢去定義愛,也沒人敢去定義自己。
於是我們擬愛;然後我們擬人。
那麼自然而然會麵對的問題就是——這種竭儘全力的探索是有必要的嗎?
我想起了*杉浦明平所指出過的觀點:日本浪漫派的家夥都是跳梁小醜,誇大妄想狂,馬屁精,騙子手,皇家的看門狗,哈巴狗狂犬隊……
他的措辭還是太溫和了。
日本浪漫派歌頌感情的純粹,像「殉道」那樣瘋狂又不擇手段,他們在掠奪「珍貴感情」的解釋權,居然妄想把「感情」也用框條定義起來,然後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告訴所有人——
「不這樣做,不擁有這樣的“感情”,你就是不正常的。」
我將其稱為,放屁理論。
因為相關的探討和理論都是很繁瑣的東西,我在此就不再贅述。
如果想要了解得更清晰,請去拜讀《古拉格律賊》,雖然現在還隻有俄文原版,體裁也不是全然的小說,但更能解釋浪漫派那群家夥是有多閒,且惡毒。
用淺顯的話總結就是:不應該有人,因為不理解自己沒接觸過的東西而被人羞辱為「不正常」。
與一直在用卑劣的文字對戰爭推波助瀾,導致整個社會都動蕩不安的浪漫派白癡相對的,則是白樺派的反戰思想。
所以我才會產生疑問:《擬愛論》的作者是不是誕生於白樺派的病患?
我不會把愛情小說強行和白樺派扯上聯係,將滿足於作者本人小小祈願的故事套上沉重的負苛。隻是《擬愛論》的角色讓我不得不這麼想。
有病的作者寫出的有病的角色,在畸變的社會想要模擬出「正常」的人生。
有病的自然不會是社會。
談及這點,或許《擬愛論》也隻能歸類於愛情小說的範疇,其他領域不需要這樣的東西存活。
畢竟在這個偉大的社會中,沒有日本人是殘缺的,沒有日本人不幸福。
你瞧,就算是《擬愛論》的主角,說不定也能在最後擁有他的「純粹的愛情」呢。】
鯉生拿起飲料杯,卻發現裡麵已經空了。
抬頭看向禪院研一,他像是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反應,正在向服務生點單,很快一杯檸檬茶又被端了上來。
鯉生一飲而儘,涼飲進到胃袋讓加快流動的血液逐漸安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