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來,露西第一次和自己搭話的時候,似乎是要說出「思想結社」這個詞,隻不過被禪院研一給打斷了而已。
入野一未琢磨半天,愣是沒能從記憶中挖掘出哪怕一丁點與之相關的內容。
不過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放過自己。
一未坦然邁進房間,還順手關上了門。
一把高背椅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間中。
人群中的椅子通常會被視為「特殊」的象征。
在氣氛友善的時候,單獨的椅子代表了落座之人的地位高低,在氣氛僵持的局麵下,那把椅子就是陳列架,是要將誰束縛在上麵,進行盤查和審問的最佳道具。
入野一未從善如流坐了上去,麵對站著的四個人露出摒棄雜念的淺笑。
“不用額外的介紹了吧?雖然按照你們的年齡,應該是不知道他的。”阪口安吾冷靜說。
一未:“為什麼要說得我像是上個時代的遺孤一樣……”
“不過,露西應該知道才對。你曾今是「組織」的一員。隻要是異能者聚集的地方,不會不知道「思想結社的入野一未」。”
“依靠個人魅力將危險的異能者聚集起來,自發成立無明確紀律的集團。愛倫坡曾經因為同為作者的好奇,探入過「思想結社」內部,路易莎詳細調查過他們。”
露西頓了頓,向略顯茫然的中島敦和泉鏡花解釋。
“可以說,和「天人五衰」最大的區彆,就是他們並非是有目的的恐怖|組織,成員混雜,保密性很高卻不奉行保密主義。”
啊?愛倫坡也來找過樂子啊?
入野一未——或者說鬆本清張——他認識愛倫坡還是因為江戶川亂步。
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什麼牽扯,這位美國小說家似乎把亂步視為了必須打倒的對象之一。
為什麼是之一呢……因為亂步曾經因為太過於無聊,而拉著清張一起進入到了小說中的世界。
毫無疑問,作為一個小說家,愛倫坡的作品是非常優秀的,說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批也不為過,但他找錯較量對象了!
他的小說內核都非常明顯,除了少部分完全符合偵探小說標準的文章外,其實更多的是其他體裁。
偵探是套在外麵的又一層殼子,在清張看來,那些作品更多應該歸類於「恐怖小說」的範疇。
能把恐怖小說寫好的人,有著比單純用精妙敘事來吸引讀者的人更深邃的靈魂。
會令人感到恐怖的有什麼呢?
令人毛骨悚然的環境?快要將人壓垮的危機?
這些都比不上每個人都生而必須麵對的最終難題——死亡吧。
愛倫坡是描寫死亡的中翹楚。那種充斥著恐怖的浪漫主義,完全是在剖析人的意識和潛意識。
和鬆本清張最大的區彆也在這裡,清張是理性、現實的事件來揭露人內心的轉變,而愛倫坡則是用非理性、非現實的表達,來描寫人的精神困頓。
即使是用偵探小說形式包裝出的詭計,也離不開這一點。
也不是說愛倫坡在偵探小說就有所欠缺了……隻是為什麼要在這一點上和亂步較量啦!
江戶川亂步天然具備收集各類信息的誇張能力。
隻要不是刻意拉大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信息差,所有同步給出的線索,都會事無巨細地出現在亂步的眼睛裡。
他隻需要將所有看見的東西,按照邏輯順序排列組合,當然就能給出答案,就像英語考試裡的選詞填空一樣。
在清張跟著小說中的劇情,逐漸揭露真相,並且享受這一過程的時候,江戶川亂步早就跳過了所有步驟,直接看到了答案。
這也是亂步興致缺缺的原因吧,所以才覺得解密什麼的,還不如看清張滿懷好奇地到處觀察有意思。
“後來隨著入野一未的消失,「思想結社」也逐漸不再活躍,路易莎接過了愛倫坡的賬號,潛伏在討論組裡,不過在這些年都沒什麼動靜。”
露西總結完畢。
中島敦關注的點在於:“你的意思是……思想結社是可以和天人五衰勢均力敵的組織嗎?!”
“不可能。”阪口安吾否定了,“按照小栗蟲太郎的情報,天人五衰之前的目的很明確,那會讓他們的所有行動都帶著精準的破壞性,不是思想結社能比的。”
直到現在,入野一未已經聽到了無數個自己從未聽過的東西了,他也並不著急,等中島敦陷入糾結後才慢吞吞問:“天人五衰……是?”
阪口安吾看著他,考量片刻後並未直接給出回答,而是確認道:“入野老師,我能確認你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嗎?”
作為常年臥底在其他組織中的情報人員,阪口安吾清楚自己的問題是最糟糕的試探,甚至不算試探,擺出來的是己方的弱勢現狀。
這非常不利於談判,就算自己手中掌握著比對方多的多的情報也一樣。
可要對付天人五衰,他們必須掌握更多的力量。
“「站在我們這一邊」……阪口君,委實說,我會出現,隻是想要參與鬆本清張舉辦的這場活動。要說我站在哪一邊,其實遠沒到擁有鮮明立場的地步啦……”
一未的手指點著膝蓋,一下又一下,仿佛和聽者的心跳聲同步一般。
隨著手指的點動戛然而止,他說,“或許我隻是想讓人看清某些事實呢?”
阪口安吾立刻追問:“什麼事實?”
“武裝偵探社的罪行,在很多人眼中其實不值一提的事實。”
這話居然是一直沉默著的泉鏡花說的。
迎著入野一未投來的「期待」目光,鏡花沉靜說:“在街上其實有很多人都看見了我和敦,但他們沒有任何表示,隻是做自己的事情……我和敦一直以來麵臨的危機,一部分是異能特務科的追查,一部分是獵犬的追殺——是這樣吧。”
中島敦恍然大悟似的:“的確……如此。”
一未拍拍手:“沒錯。”
“不管武裝偵探社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些事,認為這樁案子很重要的人永遠都是那麼幾批。”
“其他城市根本不在乎橫濱又出了什麼亂子,「武裝偵探社居然殺掉了政府官員」和「鄰居家那該死的貓又在半夜亂叫」有什麼區彆呢?橫濱的態度則是曖昧的,我相信他們知道這樁事帶來的惡劣影響……”
“……他們隻是還在觀望?”中島敦遲疑著問。
阪口安吾:“觀望不是壞事。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不被牽扯進來就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
一未看向阪口安吾,突然問:“你是政府官員嗎,阪口君?”
這是很簡單的推斷。
先不說一未並不熟悉的露西,能讓中島敦和泉鏡花這樣配合的,就隻有他們潛意識中能幫助到武裝偵探社的人才對。
並且,阪口安吾在他們幾個人之間有著明顯的話語權,隱隱有著指導性的主導地位。他的表述,除了詢問的部分,其餘全是在總結,然後做出肯定意味的評價。
這是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才會有的特質。
果然,阪口安吾沒有否認:“我是異能特務科對這件事的負責人。”
“異能特務科啊……”一未點點頭,有些感概,“那我清楚了。”
“清楚什麼?”
“異能特務科嘛。針對異能者管理的官方機構,目的是維護異能社會。大多數情況下秉持著「監視」但不「製裁」的作風,所以同時被異能者和政府所唾棄。”
中島敦:“這……”
“好歹我也算是被「監視」過的一員,雖然現在有些想不起來當初被送進監獄的感覺了,不過你們對待監視者的待遇還好的,我記得當時還給我安排了一個非常優秀的獄友呢。”
中島敦:“……”
阪口安吾輕咳兩聲,重新開口的時候,語氣中恢複了他一貫以來的冷靜和嘲弄:“根據留下來的檔案記載,當時您的確險些對橫濱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威脅。”
“我沒有要和你計較過去的意思,那也不是不堪回首的曆史。當初我和你們長官還挺聊的來的,她做得可比你現在要好。”
一未依舊擁有一顆「老年癡呆」的腦子,完全想不起來當時和自己交涉的女性叫什麼名字了。
就記得那是個行事很靈活,又很會說話的人呢。
“她應該是清楚的,所以才會放任我當時繼續寫完《思想犯》,從某種視角來說,她其實很不像是異能特務科的長官。”
“何以見得?”
一未搖頭,指著其他人:“阪口君,他們年紀還小,被卷入災難後,隻是想要保護自己珍視的東西就已經精疲力竭了,所以我不問他們。我隻問你,一個橫濱的政府官員——”
“你知道橫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嗎?”
阪口安吾:“橫濱的問題……”
他很聰明地選擇了回避。
入野一未也沒指望阪口安吾能給他一個恰到好處的回答。
“問題在於,決心捍衛橫濱的人永遠在麵對「敵人」。”一未笑,“你看見的「敵人」一直在變,變得更極端,更危險——可你看到的是橫濱本身嗎?”
阪口安吾敏銳的感到了危險。
他記得在檔案中對入野一未異能的說明,因為沒有得到本人的詳細闡述,所以隻是異能特務科按照現實規律總結出的經驗。
【「思想犯」是精神方麵的能力,能夠讓聽者不自覺的陷入對方的思維詭敘中。】
就算沒有淪為對方思想的傀儡,也會在不自覺中被對方所影響。
到頭來根本分不清,如今自己的想法是出於自身邏輯的延展,還是受對方影響後的結果了。
更可怕的是,擁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折不扣的語言大師,根本就是「思想犯」的代言人!
隻是有了「我的想法真的源於自我嗎」這種認知,對自我的懷疑就不會停下來,也就無無法對對方還在繼續的「話語」作出抵抗。
阪口安吾隻能等著對方遊刃有餘地繼續說了下去。
“橫濱是一所城市,城市的主體永遠是人,不是異能特務科所管理的異能者,也不是比異能者更荒謬的政客。橫濱是由無數普通人作為主體而所構築的概念,人和人的關係才是社會的主體——你真的有認真看過橫濱嗎?”
不要順著他的話去思考!
即使阪口安吾不斷警告著自己,可心先一步給出了回答。
——沒有。
不,應該說也曾有過的。
在阪口安吾臥底在港口mafia的那幾年,他曾認真的記錄下了每一次行動中死去的人,他們的死因,他們的生平。
光是寫下的名字都可以摞至書架那樣高。
太宰治剛認識阪口安吾的時候曾說過:鬥爭中的死者沒有靈魂,也沒有死後的尊嚴。而你試圖反抗這一點。
那樣的工作也隻維持了幾年,異能特務科的重點永遠是在「特異」上,無數的規章製度,和無數靈活的變動,都是為了更好的管理異能者。
其根本目的是維持異能者和普通人之間的平衡。
——是讓普通人的世界不會因為「異能」這樣的存在而變得一團糟。
所以,其實他們應該看得更多的,不止是異能者又會造成什麼可能存在的影響,還理應包括普通人的態度。
而異能特務科早就不那樣做了。
“可這不是錯誤的。”
阪口安吾聽見了自己堪稱冷酷的聲音,以嚴厲的口吻訴說著,不知道是為了說服麵前的人,還是為了說服自己。
“我知道您想表達的期願,可那隻是存在於文學作品中的烏托邦,現實不是這樣。異能特務科的做法並不完美,所以橫濱才有了武裝偵探社這樣的組織。我們已經儘可能的讓這裡不會再變得更差了。”
隻是說出這些話,都讓阪口安吾承擔著來自內心的莫大壓力,他不清楚這股壓力是源於對方的異能,又或是……
自己。
男人表麵上看起來油鹽不進,入野一未卻露出了學者麵對學生時的隨和笑容。
“瞧,你其實也是清楚的,不是嗎?你們對抗「敵人」,控製變數,這是為了不讓橫濱變得更差。”
“您的意思是……您現在做的,是在試圖讓橫濱變得更好嗎?”
“我不會那樣講。”一未說,“我隻是建議你應該學習一下前輩的做法,貫徹著異能特務科的方針從一始終。她從不在乎我的立場,隻是將我視為理應管理下的一名異能者,並為我還算無害的目的,提供一些範疇內的協助。”
“在她的監視下,如果情況惡化,那就是她該動手的時候了。可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有誰的出現,讓千瘡百孔的城市開始流淌起本來就儲藏在這裡的生命力呢?”
阪口安吾沉默了很久。
一遍旁聽的三個人已經眼冒金星了,感覺自己被看不見的蛛絲所纏繞,在沒有儘頭的迷宮中徘徊。
情況稍微好一點的,是聽到半途,就不打算跟著他們對話內容走的泉鏡花,所以她還有餘力看向中島敦,詢問他沒事吧。
中島敦頭腦暈乎乎的:“應該、應該沒事……”
等阪口安吾整理好思緒,已經是幾分鐘後的事了。
多年的情報員工作,讓他勉強能從對方的異能中,分辨出真正代表個人觀點的話。
例如——
“您想知道我方的情報,卻不想許下會幫忙的承諾。”
“您想利用這些情報,利用武裝偵探社的現狀,利用這些災難來改變橫濱人們的認知,就如同數年前那樣。您想讓他們……看到災難背後的現實?”
何為現實?
——你們不被注視,隻是被權利與力量控製的祭品,邪惡和正義都在被他人所定義,公允的土壤上,從來沒有你們的重量。
——而你們居然主動漠視這一點。
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當安吾真正說出這句話後,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這無疑是被包裝為箴言的陷阱。
而他已經深陷其中了。
“阪口君,在你們真正解決掉這次的事件之前,武裝偵探社的「名聲」隻會越來越差的。能為他們發聲的人疲於應對接踵而至的危機,想讓他們徹底聲敗名裂的人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此話一出,武裝偵探社的兩人表情蒼白了許多。
入野一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得很親切。
“可唯一未定的,是人們心中的天平。”他說,“我從來不主張給任何人灌輸任何立場。武裝偵探社到底是不是犯下了必須被處決的過錯,他們的名聲是好還是壞,這些都不是我要去爭奪的戰場。”
“在這場文明的吊唁中,我捍衛的,唯有人心中的真實。”
***
入野一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管再怎麼開門關門,麵對的都不再是那個少女心爆棚的地方,而是自己的客廳了。
看來是某種異能,應該是露西小姐的能力吧?
一未也如願以償拿到了來自阪口安吾的情報,是徹底的白嫖行為,沒有給出任何與情報等價的承諾。
看著很死板一個人,隻要好好和他溝通,其實還蠻好說話的嘛!
一未完全沒有用語言霸淩彆人的自覺,也從不去考慮自己的異能在從中起到了什麼作用。
除了感歎阪口安吾其實是個老好人的事實外,他還對這個人的能力豎起大拇指。
這個異能特務科的長官出奇的能乾,表麵上追查著武裝偵探社的下落,其實把現階段能摸到的東西全部都調查了一通。
武裝偵探社被陷害的罪魁禍首,是一個叫做天人五衰的組織。
他們拿到了名為「書頁」的東西,據說這是在異能戰爭期間,異能特務科從某個不可溯源的地方拿到的,被天人五衰所竊取。
既然被稱為「書頁」,那麼自然出自「書」。
「書」是區彆於異能的一種存在,要是簡單描述它的能力:被寫上「書」的內容都會成為現實。
「書頁」自然也擁有這樣的力量。
可入野一未卻有另外的想法。
乍一聽,這和伊邪那美賦予薄朝彥的「狂言」很像,仔細一思索,卻並不是那樣一回事。
因為這聽起來太像是……「可能世界理論」了。
「可能世界理論」是一種文學理論。
文學界對於這個理論的簡單解釋是:作者在落筆之前,他腦海中的人物擁有無數種發展故事的可能,隻有在落筆的時候,被讀者閱讀的瞬間,可能性才被確定下來。
元小說就是這類理論的複雜化體現之一。
就拿《渡鴉法》為例,鬆本清張和入野一未是作者,位於最高的一層,他們筆下的伊莎瑪涅則是第二層,伊莎瑪涅口中所說的,由萊溫所創作的內容則是第三層。
這之中包含了無數的可能性。
入野一未可以寫一個快要崩潰的伊莎瑪涅,也可以寫一個陰險狡詐的伊莎瑪涅。
萊溫可以將伊莎瑪涅的過往寫得幸福美滿,也可以像現在這般,無比灰暗。
這些都是未被確定的無數個分支,其中一條分支被確定下來,成為了小說中的內容。
如果將他們的世界看為一本小說,「書」所改變的就是這一點吧。
說改變都有些不準確了,這更像是一種「覆蓋」,將無數種可能中的一種提出來,覆蓋掉他們的現在。
所以在「書」上所寫的內容才必須要符合邏輯,世界的運行本身就必須符合邏輯,那並非虛構,是因為各類因素交錯下的合理發展罷了。
要是想寫「世界毀滅了」,那就必須同樣寫上世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