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看著此人,緩緩地說:“多謝前輩讚譽。”
“很怕?”黃金麵覆去了他大部分的麵容,秋意泊隻能看著他過於殷紅的嘴唇上流露出的笑意,不辨善惡,拇指在他的頦上撫了撫,秋意泊微微皺眉,可還不得他反應,噠的一下,麵具又被重新覆蓋在了秋意泊的臉上,那人輕慢地鬆開了手,饒有深意地說:“我有些明白你當年為何要掩蓋真容了。”
“癡夢,你要小心些。”
秋意泊心中一動,可並不算是驚慌或者懼怕,隻是有些訝異,能叫出‘癡夢’二字來的,隻有當年棄城而走的血霧真君。
沒想到會在山市上遇見他。
血霧真君低眉淺笑:“或者是……秋意泊?”
或許是知曉了他的身份,秋意泊很容易就在腦中描繪出了他的容貌,他說話時的神態,雖非他親眼目睹,可通過泊意秋的記憶,與他親身經曆也沒有什麼兩樣。
秋意泊反問道:“真君不妨猜一猜?”
血霧真君轉身帶著他往巷子深處走去,秋意泊也不必他囑咐,便跟在了他身後半步,他沒有想要逃——對方如果還是個渡劫期,他有實力一搏,不必跑,如果對方已經到了大乘期,他跑也沒用。
血霧真君笑問道:“怎麼跟上來了?”
秋意泊也笑,雖然隔著麵具看不見,他卻笑得猶為的靦腆斯文:“我想真君特意現身,應不是單純與我打個招呼那麼簡單。”
“還當真不是。”言語之間,秋意泊周圍景象鬥轉星移,一扇漆得光可鑒人的桐木大門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兩旁石獅威嚴,秋意泊下意識側臉打量了一下身後,他們方才還在巷子口,可就那麼一兩步的距離,巷口的光亮就隻剩了一個小點,血霧真君未動,大門卻緩緩敞開,再有一瞬,庭院回廊在秋意泊的視野中迅速後退,不過呼吸之間他們便到了廳堂。
廳堂中有不少人,他們穿著血霧宗的弟子服飾,腳步匆匆,或捧卷宗,或提筆狂書,聽見響動便停下了手中工作,齊齊躬身行禮:“弟子等拜見掌門真君!”
他們的神情很不自然,雙目無神,嘴唇卻保持著一個微笑的弧度,每個人嘴角上揚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宛若被批量製作出來的木偶,隻會依照製作者的心意行事。
血霧真君視若不見,聽而不聞,玄黑的披風在掃的一塵不染地青石板上流暢的劃過,他於主位落座,接過了一旁弟子奉上的茶,一手持盞,微微垂下了臉,正當銜盞之際,卻又抬首看向了還站著的秋意泊:“坐吧,癡夢。”
秋意泊謝過了血霧真君,便在客座坐下,當弟子送上茶後,整個廳堂中人全又動了起來,繼續忙碌著自己的事情,秋意泊有一瞬間感到毛骨悚然,可又再下一刻退去了,體內太上忘情道統依舊按照既定的路線流轉著,將陡然出現的情緒清除,秋意泊微笑道:“真君,不知這違規擺攤應該向誰繳納罰款?”
秋意泊自己也是秘境之主,能在秘境中做到縮地成寸,帶著對外來者有天然優勢的隻有兩個選項,一個是秘境之主,一個可能是道君……秋意泊沒有真真正正地見過道君,隻靠著秋傲天那本小說是沒有辦法太過完全的了解道君體係的——畢竟一本小說,一本沒什麼腦子的爽文小說,秋傲天到了道君光寫他如何無敵了,造化的事情他能乾,道君的事情他也能乾。
他不認為血霧真君是道君,他若是道君,現在應該已經殺上血來宮或者大衍宗了,哪有功夫在這裡當縮頭烏龜?
結論就很明顯了,山市主人是血霧真君?
看樣子他進階大乘了。
血霧真君飲了一口茶,頗為讚許地看了秋意泊一眼:“癡夢向來聰明……隻是你我師徒許久未見,難免想留你多說幾句罷了。”
秋意泊想了想,道:“師傅說得有理……那弟子今日便厚顏一回,要饒師傅一頓飯了……今日叫賣了半宿,弟子餓得厲害。”
血霧真君口口聲聲‘癡夢’,說明了他不想挑明秋意泊到底是誰,秋意泊也就稀裡糊塗地應下,看看他想如何——多簡單的問題,之前沒有對他動手,那麼之後也大概率不會。
特意出現叫住他,可能是有那麼一點不知道他是誰,但見了他之後還要特意帶他回來……應是有事相求。
血霧真君微微頷首:“好。”
不多時,飯菜便被擺了上來,血霧真君卻並不動筷,他點了點桌麵,秋意泊道了聲謝,也不跟他客氣什麼便用了起來,血霧真君靜坐在一旁看著,秋意泊當他不存在,一口菜,一口飯,吃得規規矩矩斯斯文文,血霧真君就這麼沉默地看著秋意泊把飯吃完,洗手淨麵,向他道謝:“多謝師傅款待,若師傅沒有其他要事,徒兒便先行告辭了。”
血霧真君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隻是輕描淡寫地道:“好,你去吧。”
秋意泊轉身離去,方走了兩步,又聽血霧真君道:“雖不知你是如何來的,可日後不必再來了。”
秋意泊聞聲回頭望去,血霧真君卻不再理會他,起身向內走去。
勸他不要再來蒼霧道界?
這話還怪耳熟的,上一個這麼說的是淩霄真君。
秋意泊看著他的背影,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我想來便來。”
血霧真君的背影消失在了秋意泊的視野裡,秋意泊不以為意,出了廳堂還隨手抓了個弟子,問他在哪交罰款,那弟子木然地看著秋意泊,焦點卻不在他身上:“少君請隨我來。”
秋意泊跟著他去了偏廳,繳納了一萬極品靈石作為違規擺攤的罰款,正欲出門之際,卻見兩個一身黑袍麵具掩麵的真君走了進來,秋意泊認得這兩個麵具,就是剛剛在街上打算抓他的那兩個。其中一人對著他伸出了手,手中是一枚納戒,那位真君道:“掌門真君請少君收下。”
秋意泊眉目不動,將納戒收了下來,納戒裡麵是滿滿當當地天材地寶,另外還有一支玉簡,要求秋意泊以此做一百把化神期兵器,樣式不限,一年後放在白林城如月樓即可,至於多餘的材料就當是給秋意泊的費用了。
一百把化神兵器。
血霧真君手下有一百化神?不,應該沒有,哪個門派能一口氣拿出一百位化神修士?如淩霄宗也不過二十幾位化神修士,其中還有不少已經消蹤隱跡,不再出現在宗門中,一心尋求突破,真正算下來能動用的加上他們這一波也就是七八人罷了,青蓮劍派化神要比他們多一些,至少秋意泊見到的就有十二三人在宗門中行走。
問天榜說到底是年輕人的活動,許多年長的化神修士並不願再上台爭鋒。
血霧宗那有缺陷的赤血錄,在淩雲道界發展了千年都沒養出幾個化神來,蒼霧道界是比淩雲道界好一些,可也不見得兩三百年就能養出這麼多化神。
秋意泊心中一凜……不,血霧真君他有。
秋意泊放眼望去,滿庭牽線偶人,血霧真君他有——他不光有一百化神,他還有真君……是傀儡宗類似的神通或者其他,一入山市,隻要血霧真君有心,那麼他完全可以擁有很多手下,滿蒼霧界的門派都替他做了嫁衣。
秋意泊慢吞吞地想著,應了一聲:“好。”
“有勞少君。”兩人拱手一禮,便與秋意泊擦肩而過。
秋意泊順利的出了大門,卻沒有急著離開山市,反而沿著路去了一家賣藥材的鋪子,對掌櫃的道:“來十斤極品鉤吻,十斤極品烏頭。”
掌櫃的頓了一下,他抬眼看著秋意泊的狐狸麵具,反問道:“前輩要這些作甚?”
秋意泊答道:“與你何乾?難道如今買什麼都要交代用途了?”
“前輩息怒。”掌櫃的一頷首,拱手道:“烏頭小店倒是有,極品鉤吻……也是巧,剛好有一位道友在,就是那位道友手中的貨不知道入不入得了前輩的眼,若是前輩不棄,剛好做了這一單生意,晚輩收半成掮費便是。”
掌櫃的帶著秋意泊一路向內走去,這山市並不能久居,房屋也顯得簡樸,並沒有太多的庭院回廊,往裡頭經過一個拐角後便是一道房門,秋意泊伸手推開了房門,裡麵早有人等候多時。
兩人的臉上皆扣著狐狸麵具,對望之時甚至分不出誰是誰來,那人起身迎來,秋意泊不動聲色地避了開來,自那黑衣人身邊擦肩而過,回身問道:“掌櫃說道友手中有極品鉤吻?”
那人悶著聲音應道:“是有,隻不過鉤吻易得,極品卻是難得,前輩若不是誠心來的,還是不必看了。”
鉤吻彆名斷腸草,是一種劇毒中草藥,放在修真界也照樣是,而且毒性愈發猛烈,本來那點藥性被抹得乾乾淨淨,一般情況下在城裡的正常的靈草丹藥鋪子裡是買不到的。
“先看了貨再說。”秋意泊道。
那人微笑道:“前輩隻管放心便是。”
說著,那人手在桌上一揮,便出現了一麻袋極品鉤吻,皆是風乾處理妥帖,秋意泊隨手撿了一枝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果然不錯。”
“作價幾何?”秋意泊問道。
對方伸出一手,靜靜地看著秋意泊,秋意泊便伸手握住了他,長袖落下,掩住了兩人交握的手。在這一瞬間,他們思維瞬間相通——來人自然是泊意秋。
不必多說什麼,秋意泊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這般一接觸,泊意秋自然都明白了。兩人白日裡說了,晚上聚金商行見,這藥材鋪上有聚金商行的暗標,泊意秋在白林城盤踞二十餘年,難道還能不知道有個山市嗎?有這樣的活動,秋意泊會不去嗎?他自己會不去嗎?
自然便是在山市見了。
方才秋意泊進門時與掌櫃說的暗語,他本該‘燉湯’,但他答得不對,掌櫃便有疑慮,可看著與泊意秋一個模子出來的狐狸麵具還是帶著他進來……既然見到了,就沒有認不出來的情況。
泊意秋這才明白為什麼秋意泊要說錯暗語,還要提示他要買斷腸草。
血霧真君是山市秘境之主,但凡他有心,有什麼能逃過他的感知?秋意泊既然已經被他撞見了,又發現了身份,他如果是血霧真君,也會關注著秋意泊的一言一行,他在這裡等待……已經很引人注目了。
血霧真君實在是一個大變數……可他也是一個好的變數。
他們目標一致,彆管他們之前是不是仇人,但現在仇人的仇人,應該是朋友。
泊意秋和秋意泊隔著兩重麵具對視了一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必管血霧真君,不要讓血霧真君礙事就行了。
通過小小的眼洞,兩人看見了對方的眼睛,不禁流露出一點笑意,秋意泊抽回了手,突然之間卻覺得掌心癢了一癢,他反手握住了泊意秋的尾指向後彎去,泊意秋手腕翻轉,順利的從他掌中逃脫。秋意泊麵不改色地道:“還算是實在。”
泊意秋道:“多謝前輩照顧生意。”
兩人互換了納戒,錢貨兩清,秋意泊微微點頭示意,便轉身離去——他還不能走,他在這裡買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那麼接下來還應該再在山市上逛一逛,他就是喜歡這種地方,陡然離去才會叫血霧真君覺得他的心亂了。
待到山市上人影稀寥,秋意泊恰好遇上了忘音真君,便跟著一道回去了。
山市的入口快要關閉了,泊意秋靠在一個巷口,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人,忽然有一人出現在了泊意秋麵前,聲音低啞:“這位道友,山市即將結束,還請道友儘快離開。”
泊意秋摘了麵具,道:“有勞稟報一聲,我想見師傅。”
那人頓了頓,隨即聲音便成了沉鬱而優雅的:“癡夢,怎麼還未離開?”
似乎兩人中間並沒有什麼望來城,沒有什麼血淩、血華、血河之仇,他還是一手興建望來城的血霧宗少君泊癡夢,血霧真君依舊是血霧宗之主,他的師傅。
泊意秋笑道:“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送師傅一份大禮,以謝當年師傅不計前嫌點撥我之情。”
“你哥哥告訴你了?”
“是啊。”泊意秋伸手整理了一下鬢發,將微微有些淩亂的頭發理到了耳後:“師傅想要兵刃,何不來尋我?”
血霧真君沉默了一瞬,輕歎道:“你還未至真君。”
他語氣中似有失望之意。
“快了。”泊意秋將一個納戒交到了血霧真君手中:“師傅要的兵刃在此,剩下的天材地寶我就不給師傅了,徒兒也窮著呢。”
血霧真君輕輕地應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大禮?”
“自然不是。”泊意秋笑道:“那份大禮,師傅隻管等著就是。”
血霧真君摘了麵具,陌生的容貌上因有了不同的靈魂而顯得格外突兀,他伸手碰了碰泊意秋的肩頭:“你很好。”
泊意秋頷首:“師傅不記仇當年一事,我已是十分感激。”
“再送師傅一條消息。”泊意秋說到此處,眉峰一動,道:“師傅想不想聽?”
血霧真君反問道:“重要嗎?”
“不大要緊。”泊意秋想了想:“不過應該是管用的。”
“那便說。”
“大衍宗少君張雪休似是與大衍宗不睦。”泊意秋頓了頓,調侃道:“似乎邪門歪道的少君都與門派不睦。”
血霧真君頷首:“這很有用。”
泊意秋道:“我告訴了師傅一條消息,師傅也該告訴我一條消息才對。”
“你想問什麼?”
泊意秋看著他的眼睛,“赤血錄到底是血來宮所傳,還是大衍宗所傳?”
血霧真君沉默一瞬:“都是。”
泊意秋也覺得是,今日不過是印證了一番而已,血霧真君道:“你似乎並不覺得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泊意秋答道:“當年我也沒少建立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