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垂眸俯瞰人間的時候,明明是冷漠的,卻總讓人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慈悲之感。
秋家的侍衛屏息凝神,低眉斂目,垂手侍立左右。他們此前還認為這位剛剛回燕京的七郎君不過是虛有其表,如今再看,卻認為他必有錦繡玉壤,恍若天人。
既然來都來了,秋意泊也不因門外那些如癡如狂的人而感到不安,照舊該買什麼買什麼,店家和小二都恭敬地靠牆躬身立著,也不必他們插手,秋意泊有吩咐,身邊自有仆婢轉達,他隻要坐著等就行了。
他隨手問店家要了當今最時興的書籍,那是一本詩集,一本歌頌風花雪月的詩集,美則美矣,卻讓他看出了一種暮氣。
他不喜歡看這些,但總歸要等著,打發打發時間,隨意看上兩頁也不算是為難。秋意泊要的書多,幾乎是要將整座千金齋中的書籍都要了一遍,店家開了倉庫為他整理,侍衛低聲詢問道:“郎君,可要我等亮出名號,驅散門外百姓?”
秋意泊頷首:“去吧。”
“是!”侍衛躬身一禮,不過幾個呼吸之間,樓下便傳來了呼喊聲,百姓們散的最快,秋家的名號一亮出來他們就散去了,而那些讀書人則是不滿地叫囂著,什麼‘便是陛下來了也不禁我們欣賞美景’一流,秋意泊在樓上聽著,又吩咐了一句:“可用杖。”
侍衛有些猶豫:“郎君,若是傷了人恐怕不好交代。”
秋意泊的目光落在了書卷上,斯裡慢條地翻過了一頁:“小心不要打死了就是。”
那侍衛這才應了一聲,不久後下方有慘叫聲響起,那群自以為是讀書人的人終於走了,周圍也變得安靜了起來,不一會兒侍女前來稟報:“郎君,奴婢等已經收拾妥當了。”
“嗯。”秋意泊應了一聲,他抬起眼來看那侍女,笑問道:“你說說看,衙役可會來?”
那侍女已有二十七八,放在這個時代已經算不得年輕了,此前是伺候如今秋家家主秋辟雲的夫人的,善理事,博聞強記,這才被派到了秋意泊身邊伺候,她低垂著眉目,道:“稟郎君,奴婢以為不會。”
“我也是這麼想的。”秋意泊一手支頤:“不然我們殺幾個人試一試他們來不來?”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尤其是千金齋的店家和小二兩股顫顫,幾乎要支撐不住摔坐下去,誰能想到看著清貴的秋家七郎居然張口就是要殺幾個人來玩呢?
那侍女道:“郎君,還恕奴婢多嘴,此舉不妥。”
眾人本以為這位秋七郎要發怒,沒想到他眉目依然溫和:“為何不妥?”
“此舉與郎君的清名有礙,再者,當街殺人太過招搖。”
太過招搖的意思就是不太好處理,不是不能處理,也不是不能做。
侍女還有一個意思是——如果他確實想殺幾個人出氣,他們會把人拖到無人小巷中去殺。
秋意泊頷首:“那就再去彆的地方逛一逛吧。”
“是。”
秋意泊起身,層層疊疊的華服掃過光可鑒人的木製地板,這也是因為他要來,秋家的仆婢先一步到達掃撒後的結果,而非本來就是這麼乾淨。
秋意泊是過慣了好日子的,可今日這一趟出來,依舊是覺得太過奢靡了。
他又在城中逛了幾個地方,為了讓耳朵清靜一點,他也懶得下車了,所幸有了方才他驅走老仆在前,這一趟走的平靜無事,敢近馬車左右者皆是利刃相對,將他的馬車封鎖得水潑不進。
等到天邊的陽光將天空染成了一片猩紅之色,他才吩咐下去回了秋家,太陽落山的前一刻,他回到了秋家。
這個應該是他的家的地方,如今看起來卻尤為陌生。
是夜,家中舉辦大宴,凡秋家居於本家者皆需前來赴宴。
秋二老爺看著周圍安靜地人群,問道:“大哥,不是說七郎回來了?七郎呢?”
秋辟雲安然地道:“七郎回來後沐浴去了,我們再候一候他吧!”
“這天下哪有晚輩叫長輩等的道理?”秋二老爺嗤笑道:“來人,去請七郎!”
兩個仆從應是,秋辟雲阻止道:“七郎身子不好,我們做長輩的應當寬容一些……我們先開宴就是,七郎就讓他慢慢過來。”
“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秋二老爺斜睨向了秋辟雲:“大哥,這事兒你就彆管了,讓他們去!我就不信今日我請不來七郎!”
秋辟雲苦笑了一聲,那兩個仆從當即出了門,向聽泉小榭去了。
秋意泊剛洗完澡,他是懶得應付這種場合,人多眼雜,他想著晚上挨個召見就行了。仆從來時他還在溫泉池中閉目小憩,不想門外喧嘩起來,他問道:“何事?”
“七郎君!”門外有人道:“奴等奉二爺之命,來請七郎君前去赴宴。”
秋意泊道:“不去。”
兩個仆從皆是一怔,他們想過這位七郎君會用什麼理由,大抵還是回京疲累,再者要麼是身子不爽,哪裡能想到就這麼簡簡單單的‘不去’兩個字?
兩人對視了一眼,秋二老爺如今算是秋家除了家主秋辟雲外最有權勢之人,他們道:“七郎君,您當真不赴宴?今日大宴,本就是為了七郎君所設,郎君不去,實在是不妥!”
秋意泊不禁笑了起來,他這一回家,藥材、布料、珍寶一樣都不少,卻換回來了好幾個仆婢對他說不妥?
他們算什麼東西?就是他爹來了,這兩個字也得由他當麵與他說,不會讓人傳話訓斥他‘不妥’!
“我說的話……家中的人都是聾子嗎?”秋意泊低聲道,守在聽泉小榭的仆婢卻跟真的聾了一樣,靜靜侍立,毫無所動。秋意泊倚在了池邊,水中長發緩緩褪去了烏黑之色,變得銀白如雪。他說:“滾。”
那兩仆從聞得此言,便拂袖含怒而去,待回了正廳,秋二老爺聽了,問道:“七郎當真是這般說的?”
“奴等不敢妄言。”兩人齊齊跪下,廳中無人說話,那兩個仆從便把聽泉小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十三郎和十四郎坐在另一席上,不禁悄悄對視了一眼——他們這我七哥,當真是好猖狂啊!
對著二伯都敢這麼說話……秋家就沒人敢對二伯這麼不客氣的。
不過之後的事情恐怕就難辦了。
秋二老爺聽了不怒反笑,“好好好,既然七郎這般不給我們顏麵,我們也不必等他了!來人,開宴——!”
他說罷,意識到什麼,側臉看向秋辟雲:“大哥,你怎麼說?”
秋辟雲道:“那就開宴吧。”
這一句話才算是解封了在場所有人,長輩且不提,秋十三他們這一幫晚輩坐在一處,都低聲交談了起來:“這位七哥……當真如你們所說有那般風骨?”
秋十三郎點了點頭,低聲說:“也就是二伯沒見過七哥,不然他肯定也不敢大聲說話。”
他敢打包票,七哥隻要一露麵,家中必然有人腿軟想跪——與老祖小秋相相像成那般,委實是太少見了。他們家誰不是大小在祠堂裡跪過的?家裡那幾張畫像誰不是記得分毫不差?七哥一露麵,就是為了他和小秋相有七分相像,那也沒人敢對他大小聲啊。
秋十三暗暗地想其實七哥和畫像真的已經是一模一樣了,差的那三分差在了氣質上,根據家中記載,小秋相根本就不是史冊上記載的那般,他生性笑罵無拘,令人如沐春風,而他們這位七哥吧,雖然看著也是讓人如沐春風,但總覺得和畫像上的氣質差的太大了。
怎麼說呢……小秋相這位老祖雖然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可看著像是個人,七哥不像,他看著像是個神仙,剛從天上下來的那種,之前他們匆匆見了一麵,明明近在遲尺,他們也親眼看著他換衣束帶,可總覺得七哥與他們還很遠很遠。
秋十六娘以扇掩麵,她的位置比較巧,隔著屏風就是郎君那一頭,她低聲道:“哎,我都想看看七哥長什麼神仙模樣了……聽說今日七哥出門,叫人圍得水泄不通,惹得七哥使人用杖才將人都驅趕走。”
“我也聽說了。”秋十七娘笑道:“何九郎還髻上花摘了贈給七哥呢。”
“七哥沒生氣?”
“聽說是沒有。”秋十七娘道:“不過七哥將大伯派給他的老仆驅走了。”
幾個小娘子、郎君的消息總是靈通一些,他們低聲說著笑,心中卻很明白一件事——這位七哥無論有什麼樣的神仙樣貌,怎麼樣的潑天才華,恐怕都要被埋沒了。
先逐老仆,後否二伯,大伯和二伯都被他得罪完了,縱使他有通天手段恐怕也要折七分。
秋十四郎也聽見了她們的話,總覺得這位七哥絕不會就此埋沒。他將杯中酒飲儘……七哥這個人,退一千步退一萬步,他是秋家的嫡子,哪怕他胸無點墨,以他的容貌,隻要被當今見上一麵,一個禦前侍衛是跑不了的。
這條路隻要一開,誰能阻攔七哥扶搖直上呢?
隨著酒過三巡,秋家眾人也逐漸放開了,麵紅耳赤之下,總要放浪幾分,家中養著的歌舞婢玉手□□,不說當眾行事,卻也難免摸上兩把。小娘子處也是如此,她們到底要嫁人,可嫁人又如何呢?留個清白身子就算是有交代了,倒也不比郎君那邊差上幾分。
忽地,眾人聽見了一聲關門聲,聞聲抬頭望去,便見有一白發青衫之人立在門前,反手已經將正廳大門關了。聽他道:“都退下。”
“你是何人?”秋十五郎眯著眼睛看著那人:“怎麼生得跟個妖物似地!臉倒是好看……有點麵熟,嘿嘿……嘿嘿!”
秋意泊看著敞胸露乳的秋十五郎,又見不少人披頭散發,目光迷離癲狂,他淡淡地說:“都退下。”
秋辟雲眼神陡然一清,他看著秋意泊滿頭銀發,坐正了身體,道:“原來是七郎來了……七郎喜靜,都退下吧!”
廳中歌舞、仆婢這才如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