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秋意泊打算留下到處看看,秋家自然要放出風聲去,隻說是長年在外遊曆的秋家七郎終於回了燕京,家裡從上到下都忙成了一團,無數奢靡至極的物件被送入了聽泉小榭,連秋家本家都議論紛紛。
“七哥?”十六歲的秋十三郎搖頭說:“不是說七哥已經……這位七哥又是誰?還把聽泉小榭都啟用了,大伯父他是瘋了嗎?”
十五歲的秋十四郎點了點他的腦袋:“七哥好著呢,大伯父不是說了嗎?之前的事情是謠傳,七哥一直住在江南府養病,這幾年到處都亂,不知道怎麼傳著傳著就把消息給傳錯了。”
“那也不能把聽泉小榭給七哥啊!”秋十三郎不忿地說:“聽泉小榭可是小秋相住過的,我們連進去逛一逛園子都不行,怎麼能給七哥住?”
十四郎嗤笑道:“哎?這有什麼,你看大秋相住的平波閣現在不是十哥住著嗎?之前是因為家裡還騰得開,現在家裡人多,你讓七哥住到哪裡去?”
“家裡空著的院子多得是!又不是沒有好的了!”
“也沒幾個啊!”十四郎挨個數了過去:“天河院三哥給了侄兒住著,清風堂十七妹妹喜歡就住過去了,這兩個肯定是不可能挪動了,明來堂、若玉堂那幾個也不錯,但住著幾個老妾……”
說是老妾,其實是長輩故去後留下的,秋家族人甚多,總會遇見一二意外,有幾房的郎君故去,正妻跟著嫡子外放做官,自然不會將老姨娘也帶走。他們秋家也算是厚道,這些妾室雖然身份低微,但到底也算是他們家的人,如今年邁,外麵又兵荒馬亂,放出去就是一個死字,他們家總不能不管,左右也不過是多養幾個閒人罷了。
他說罷,一攤手:“好了,也就這些了,總不能讓七哥一回來就去占幾個妾室的地方住吧?”
話是這麼個道理,十三郎還是覺得不平,十四郎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走了,趁著這個機會不如我們去見見七哥啊!都是嫡親兄弟,你這樣若是讓大伯父知道了,一頓打是跑不了的。”
十三郎沒好氣地撇開了他的手,起身道:“走吧,去看看七哥。”
再討厭,也是嫡親兄弟。
秋家祖訓在上,誰敢貿然觸犯,自有家規等著他。
不過話是這麼說,兄弟二人對這位自幼時起就沒有見過麵的七哥是不抱多大期待的,聽聞這位七哥已經二十有四,莫說功名,連清名也不曾聽聞——恐怕是真的身子不好,終日纏綿病榻,連宴飲交際的時間都沒有,這麼一來,莫說是精通六藝了,怕是連書都沒讀過幾本。
他們秋家世代簪纓,根深蒂固,想要討好他們家的人不知凡幾,但凡是族中小娘子隻要不是醜得慘絕人寰,也能得外人一句秀美可愛、秀外慧中,至於郎君們更是如此,能識的字便是才子,稍通文墨在外便能有個驚才絕豔之名。不必怕被揭穿,等去了各家的宴飲,自會有人幫著他們維持住這個名聲。
但七郎是他們家的嫡子,二十有四,一點消息都沒有流露出來過,甚至還聽說至今不曾有婚配,這代表什麼,他們非常清楚。
兩人聯袂到了聽泉小榭,終年大門緊閉的聽泉小榭已經敞開了院門,露出裡麵扶疏花木,這些花木皆有虯髯枝乾,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年份的,本就都是名品,這般的花木拿到外麵隨意一株都能賣出萬金的價格。最難得的是這些花木湊在一處並不顯得難堪,反而清幽雅致,叫人一看就覺得心曠神怡。
十四郎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是說好幾百年沒住過人嗎?居然如此不俗。”
他進來之前還以為聽泉小榭會顯露出一副倉促的模樣,要知道聽泉小榭以及附近的院子是長久不住人的,仆婢每一月才會進去清掃一番,而且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仆,想也知道不會有多精心——以前他們都覺得這位子是專門留給在家服侍了一生的有功老仆的,讓他們做這些一是讓他們在此處養老,二是彰顯信重,畢竟這些空置的院子每一個都能說出它曾經輝煌的曆史,唯有於國、於家族有絕大功績的秋家弟子才能在死後依舊保留生前所居住的院子,想要啟封,至少也得等上五代人。
七哥回來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今天大伯父就說七哥已經回來了。院子總得有人有時間打理才行,一夜之間哪怕是再好的花匠也不可能將園子修成這樣。
十三郎想到這些花木有可能是當年小秋相親手種下去的,就覺得心裡嘔得不行——早知道他就早點成婚,成了婚就跟大伯父要了聽泉小榭來住。
兩人一路向內去,沒幾步就遇到了一個老仆,十四郎對著老仆點了點頭:“趙伯,我和十三哥來探望七哥,勞煩您通傳一聲。”
老仆回了一禮,明明因為年邁而已經變得渾濁的眼中還能叫人看出一絲銳利,他道:“兩位郎君稍候,老奴這就去請七郎君示下。”
兩人皆是一怔,‘示下’這個詞用在這裡太奇怪了,他們兩人哪怕去拜見身為家主的大伯父,仆婢也隻會說‘通傳’,‘示下’這個詞隻有在他們小時拜見曾祖的時候才會用到。
又有兩名仆婢引著他們入花廳稍座,當他們剛進到花廳時,趙伯便回來了,他恭敬地說:“七郎君有令,兩位郎君是自家兄弟,無需見外,還請兩位郎君移步。”
兩人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對這位素未蒙麵的七哥有了些許好感,要是放在外人身上他們隻會覺得無禮,可放在自家人身上那就是親近。
兩人隨著趙伯入內,不想看方向是往寢居去的,十三郎皺著眉道:“這個時辰了,七哥還未起身嗎?”
趙伯頷首:“是,十三郎君。”
兩人麵麵相覷,對這位七哥的身體不好的程度有了更深次的了解。
聽泉小榭不算很大,不多時,十三郎與十四郎就已經進到了寢居內,甫一入門,便見滿堂的古樸厚重。尋常人家擺一些古玩不算什麼,可這滿堂懸著的不是曆代名家之作,就是稀世難得之寶,染得滿堂清貴難言。
再繞過屏風,便見更深處有一人立在床前,身形傾長高挑,黑發如瀑,雙手平舉,三四個仆婢有條不紊地替他穿衣。兩人不由一愣,這……這是身體不好?
這也不怪他們,光看背影,實在是看不出什麼病弱之態來。
“是十三郎,十四郎?”那人側首來看,在這一瞬間,這滿室的清貴似乎都被他一人壓了下去,往日常聽人讚‘積石如玉,列鬆如翠’,今日方才算是見識到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間都變得緩慢了起來,過了許久,十三郎才道:“……是、是七哥?”、
“嗯。”那人清清淡淡地應了一聲,音若冷泉:“今日起的晚了一些,先坐吧。”
兩人乾巴巴地坐了下來,他們是真的沒想到這位七哥居然能長成這副容貌,怪不得大伯父許他住在聽泉小榭——小秋相的肖像還在祠堂裡懸著呢,他們兩個怎麼看不出來,這七哥和小秋相至少有七分相像。
十四郎沉默了一會,試圖找一些話題:“七哥,聽說你……你病體初愈,我和十三哥處藏了不少難得的好藥材,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一層一層寬廣又輕薄的衣衫被披上了秋意泊的肩頭,有些是絲綢,有些是薄紗,十幾層衣袍疊在一處,卻不叫人覺得笨拙厚重,隻覺得飄逸如仙。
秋意泊是真的不耐煩,他這衣服穿了有一盞茶了吧?他這輩子就算是還小的時候,也沒穿過需要一盞茶才能堪堪上身的衣服,要不是這些料子柔軟輕薄至極,他早就讓人退下了。
聽說這是現下燕京城中最時興的,昨夜二十幾位針線上連夜才趕出了這麼一套。
秋意泊道:“多謝,不必了,我身體已然大好了。”
秋意泊說罷,才想到這會兒不是在淩霄宗,說不要就是真的不需要,彆人也就心無芥蒂的收回去了。這也算是十三郎和十四郎過來示好,他這樣乾脆利落地拒絕了反而像是在拒絕他們的善意一樣,秋意泊眉間一動,恰好衣服也穿好了,他轉身走了出來:“不與你們客氣,若我哪天要用,就派人問你們要。”
十三郎和十四郎聽到這句話神色才好了一些,也就是自家人,否則剛剛聽到‘不必’兩個字他們兩個就拂袖而去了。
兩個侍女捧著玉帶和玉佩香囊等物追了出來,秋意泊坐於主座,任兩個侍女替他係上玉帶配飾,十四郎暗暗咋舌,之前還想著江南府富庶,但終究不是燕京,沒想到還能養出七哥這一身氣度來。
不說彆的,在七哥麵前他們兩都不怎麼敢說話,莫名就覺得有點慫。
好不容易那兩個侍女弄好了,秋意泊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接過了侍女遞來的麈尾腰扇,放在手中看了一眼,又隨手扔還了侍女:“天涼了,不耐煩帶著此物,拿走。”
侍女恭敬地捧著麈尾腰扇退下了,秋意泊看向兩人:“還有事嗎?”
十三郎呼吸一滯,十四郎則是暗中按住了他十三哥的手臂:“也沒什麼事兒,七哥,難得見一麵,何必這麼快趕我們走?”
秋意泊輕笑著說:“那留下來陪我用飯?我還沒用。”
十四郎苦笑道:“七哥,馬上就要到巳時了,一會兒大伯父許是會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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