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
正是如絲小雨連綿,隨風橫斜,絕弦真君椅在臨窗塌邊小睡,涼風習習,水汽彌漫,端的是神仙也不換。
明朱瞟了一眼,沒敢去叫,哪怕案上卷宗堆積如山——這種天氣,就算是叫那也是叫不起來的。
絕弦真君是個極儘風雅的人,臨窗聽雨,對月觀花,但凡是這些沒什麼用的東西,他這人都喜歡得緊,奈何廣陵城因著靠塗血境太近,這些平平淡淡的景色反而少見,想也是,一個連花都不見開的地方,這些反倒是極儘奢侈的享受。
“你倒是悠閒。”有一人入了室內,攪散了滿室的清寂。
絕弦真君呼吸微微一沉,隨即清醒了過來,他不曾睜眼,卻知道是誰——能在他這城主府裡來去自如的也沒有多少人,能不經通報就闖到他書房的更沒有幾個。
他的聲音是夾雜著一點睡意的沙啞:“稀客。”
來人一身白衣,襯托得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越發的澄澈,他迎著光走來的時候,有一種光線能夠從他眼中穿透的剔透感,如同一塊極品的寶石一般。白衣修士微微笑了笑,也不見外的尋了一張看起來就很舒服的軟塌上躺了下來,他伸手蓋著眼睛,唇畔含笑:“屠人境被人清了。”
“我這兒可比你那邊離屠人境近。”絕弦真君慵懶地打了個嗬欠:“早勸你動手,如今被彆人摘了果子,霽月,你心痛不心痛?”
“我心痛什麼?”霽月道君意味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絕弦真君道:“大下午的,你要是就是來給我說這些,你可以走了。”
霽月道君這才道:“好吧,我承認,是有點心痛。”
怎麼能不心痛呢?畢竟多少人看著佩蘭?又有多少人盯著那些屍妖魔君?
事情的一開始是意外——這當然是個意外,畢竟誰也沒料到會有魔煞之氣的出現,誰也沒有想過就這樣放任自流。但總會出現第一人,這第一個人正是佩蘭道君。
天底下荒謬之事太多,問虛道界得天獨厚,天驕人傑輩出,可這樣好的地方總是引人垂涎的,自問虛道界得以叩問煉虛合道,出現如同鏡月天境這等藏匿著造化機緣的秘境之後,引來不知道多少瘋狗餓狼。不怎麼貪心的,隻是想在問虛道界中建立一個下處;貪心一些的,便是仗著修為境界在問虛道界中肆意劫掠;再有狼子野心的,打算將支撐著問虛道界的靈脈抽取,亦或者將整個道界都化作掌心之物。
太遠的不提也罷,隻這三千年來,就引來了一十幾位道君窺覬。其中有弱小者,自然折戟沉沙,可能夠修到陽神亦或者合道之境的又有幾個是廢物?總有狼子野心之輩,從問虛道界狠狠撕下一塊肉來。
如此一來,縱有再多天驕人傑又有何用?問虛道界從巔峰的四十八位道君,跌落至如今隻剩一十七八,近半數道君都隕落在道界之劫上,誰又能如何?
隻要那鏡月天境還會在問虛道界開啟,隻要問虛道界中還存在造化機緣……敵人是殺不完的。
佩蘭道君此舉,無幾人責問於他,溯起本源,是因為問虛道界需要一位造化之主。隻要有了一位造化之主,問虛道界便有了強硬的資本,也有了繁衍生息的機會……對此,不過是眼下的百餘年的民不聊生,換他日道界千秋萬代,總是劃得來的。
如今這樣的機緣不是被佩蘭道君,甚至不是被問虛道界中人得去,誰不心痛?
霽月道君歎息道:“早知如此,便是你不願,也要壓著你去屠人境。”
“免了。”絕弦真君道:“一入煉虛合道,我這太平日子就沒了,現在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我能管好我的廣陵城就不錯了。”
“你這人……”霽月道君微微搖頭:“若能叩問陽神,又有哪裡不好?”
“我心裡不好。”絕弦真君伸了個懶腰,發出了一聲舒服地歎息聲:“我是打心眼裡沒覺得養這些狗東西好,但你們都覺得好,我一個區區大乘也沒有我說話的份,叫塗血打不進來,護住這一方平安,我就算是儘全力了。你叫我去殺了屠人和塗血,功德是有了,境界也有了,然後呢?誰賠我念頭通達?你難道想叫我成第一個佩蘭道君?”
佩蘭道君道心破損,境界動搖,也不是什麼秘密了。
天底下確實沒有那麼多好人,可也沒有那麼多壞人。佩蘭道君放魔煞之氣為禍世間,他自然也該受著。
“佩蘭……”霽月道君沉默了一瞬:“他非成大事者。”
“那你自己做什麼不去?”絕弦真君起身,他慢悠悠從霽月道君身邊走過,一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說天地間有大無畏者,還當是佩蘭道君。你自己貪生怕死,還在這裡說他不成大事?”
“今日佩蘭道君隕落,不過是天意如刀,刀刀割人心魄罷了。”
霽月道君沉默不語。
絕弦真君私下裡向來言辭犀利,可他說的,確實無錯。
明眼人都知道問虛道界不能再這般下去,要麼自斷一臂,毀去諸多機緣天境,免去諸天萬界道君如嗜血之鯊蜂擁而來,要麼孤注一擲,成就一位造化之主,鎮壓四方。
可造化哪裡是這麼容易成就的?
佩蘭道君願以道心為注,賭上一賭,縱有私心,卻也無人敢言他有錯,至少他們這些道君不能。
至少他敢,而他們不敢。
“果真是天意如刀啊……”霽月道君吐出長長地一口氣來,他低聲道:“如今鏡月天境又將開啟了……絕弦,你說,我當如何?”
“不如何。”絕弦真君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垂首飲了大半涼茶:“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霽月,你堂堂鬼樓之主,就這還要問我?”
絕弦真君不過九百歲不足,自然無緣上一次的鏡月天境,但是他卻見了另一次的造化機緣——諸天萬界道君聞風而動,鬼樓以七名陽神、兩名合道為代價,絞殺了五位窺覬問虛道界的道君。
霽月道君疲憊地應了一聲:“嗯……”
絕弦真君又道:“也不用想太多,這一趟來的道君裡頭也不見得全是壞的……”
說到此處,他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屠人境一事,我覺得倒也不一定是什麼壞事……承了我問虛道界的恩惠,總要還一些因果。”
“你怎知他們不會因著這些因果就多要我們一些,而不是因著這些因果就幫我們一把?”霽月道君幽幽地說。
絕弦真君揚眉道:“就我們這破地方,我看送給人家人家也不要。”
“哦?”
絕弦真君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轉而手指一動,茶壺瞬間蒸騰起一股白霧,他將沸了的茶水注入新的茶盞中,遞給了霽月道君,霽月道君接了茶盞,道:“也就你敢給我喝這個……”
不給他一些如天水靈泉之類的天材地寶也就算了,不泡一壺新茶也就算了,一壺都已經擺到徹底冷掉的茶,重新熱一熱就給他端上來了。
絕弦真君滿臉理直氣壯:“我這兒就這個,你愛喝不喝吧。”
“你裝什麼?大老遠地跑到我這裡,不就是為了打聽他們兩個的消息嗎?”
“知我者,絕弦也。”霽月道君笑吟吟地說。
絕弦真君托著茶盞道:“不好說。”
“怎麼說?”
“算是兩個……”絕弦真君頓了頓,忽地笑了起來:“……聰明人吧。”
霽月道君聞言眉目中出現了一抹驚訝,卻又極快的隱沒了下去,叫人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叫你這麼誇的……少見。”
絕弦真君慢慢地將手中那盞涼茶飲儘了:“這樣的人,若能以誠相待,就算是不錯……你與他之間沒有什麼太大的衝突,他不會故意來刁難你,說不定還會幫你一把。”
“我也是如此?”霽月道君道。
絕弦真君答非所問:“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霽月道君睜開了眼睛,他輕咬著自己的食指,琉璃般的眼眸中風雲變幻,過了許久才道:“我明白了……多謝你。”
“我先走了。”
絕弦真君道:“慢著。”
“嗯?”
“回頭送兩麵令牌給我。”
霽月道君微微挑眉,似乎是有些驚訝,隨即笑道:“有了屠人境與塗血境的功德,那兩位或許就用不上你的了……還是說你終於想明白了?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絕弦真君揚了揚下巴:“我的事情你少管。”
霽月道君輕笑了一聲:“好吧……走了。”
他走後,絕弦真君漫步走到了窗邊,他推開了窗戶,見外麵暴雨傾盆,揚聲道:“明朱。”
明朱忽地現形,垂首躬身道:“主上。”
絕弦真君眉間一動,笑吟吟地指著窗外:“在那邊栽上一顆美人蕉吧。”
明朱沉默了一瞬:“主上,上個月您才叫人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