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宮裡,並沒有一個叫冷宮的宮殿,所有被皇帝忽略遺忘的地方,都是冷宮。
宗淩並不是在冷宮裡長大,在他有記憶的時候,芝雲宮還不是這麼冷清。
他也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尊貴皇子,享用著精致餐食,奶嬤嬤追在他後邊跑,但榮寵這東西變更的太快太快,孝懿皇後仙逝不足三年,太子被廢,母妃心思浮動,遭了父皇嫌惡,他也跟著受了厭棄。
那時他約莫八歲,已經是能記事的年紀。
母妃經受不起打擊,又自覺對不起他,無論他怎麼安慰,母妃都心思鬱鬱,一會兒說對不起他沒給他一個好外家,一會兒又恨父皇無情,恨攛掇她的妃子們覺得她們該死,又自厭太蠢太自不量力被提前放棄,沒過兩年便撒手人寰。
按理說他應當被領去某位娘娘處教養,可後位懸空,幾位娘娘又各有推脫,他便獨自在芝雲宮住著,領著皇子的分例。
不受寵的妃嬪不如一些婢子,母妃病逝不受寵的皇子更是好不到哪裡去,畢竟那些有皇子的娘娘們並不希望有新的競爭對手出現。
可宗淩覺得這樣也挺好,以後年紀大了可以出宮立府了,他就做一個清閒宗室,不去理會那些爭來奪去的東西,他這般行事,將來無論上麵是哪一位,應該都不會太刁難他。
所以在食盒裡第一次出現元宵時,他的反應是戒備和警惕。
是誰放的?有什麼目的?
宗淩不敢吃,但飯食還是變著花樣出現了,為了避免他擔心有毒,宮女會先行試菜。
無論宗淩怎麼問,名叫袖招的宮婢都沉默不言,宛若聾子啞巴。
袖招試毒了一個月,宗淩便不用她這麼做了。
他不過是有些咳嗽,第二天便會有川貝枇杷水,晚上又有小吊梨湯。為他做這些的人,總歸是關心著他的。
“關心”,不知有多少天,他沒接觸到這個詞了。
一碗溫熱美味的淮山粥下肚,宗淩坐在書桌前挑燈看書,胃裡暖和熨帖,心裡也是如此。
料想宗淩現在應該已經在吃飯的林織心情也很不錯,進了錦衣衛專門收押犯人的昭獄。
外邊天還沒徹底黑透,但昭獄裡黑沉沉,從沒有白天。
胡熙被捆在木架上,身上都是血痕,進來昭獄不到一個時辰,他已經看不太出之前的模樣,原本隻是摻雜著些許銀絲的頭發,如今竟然兩鬢斑白,一副進氣多出氣少的模樣。
聽見有人靠近,他也隻是睜開了眼睛,盯著指揮使絳紅色衣袍上的繡紋看。
龍首魚身的飛魚,在這吃人的地方扭曲成陰森森的怪物。
“胡大人可曾用晚膳了?不如一起用些,如何?”
青年的聲音柔和,並不像一些太監那般尖利,帶著清淺的笑意,讓人聽來有如春風拂麵,不過在胡熙這兒,那吹來的風便是夾雜著血腥氣的鬼風,讓人心裡狐疑,不自覺齒冷。
“指揮使何必如此作態,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便不再多費口舌了。”
胡熙聲音嘶啞,透著灰敗的冷色。
當那些證據被搜到時,他已經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也知道他上的那艘船可能要沉了,再糟糕不過就是這樣,他已經全部交代,林織還想從他這裡挖出什麼?
林織看了一旁的下屬一眼,便有人為胡熙鬆綁,略微強硬地將他扶到了椅子上。
被收拾過的桌上擺滿了菜肴,胡熙看見了後呼吸急促了幾瞬,死死地盯著林織。
擺著的這些菜肴說不上是什麼山珍海味,卻也擺盤精致,而且風格差異極大。
最左邊是一道桂花糯米藕,中間是一道八寶鴨,最右是一道濃油赤醬的燴羊肉。
胡熙的小女兒最愛糯米藕,最寵愛的嫡孫喜歡八寶鴨,而這道燴羊肉的發源地,正是胡熙三兒子外放做州官的地方。
林織用調羹舀起細火慢燉的淮山粥,愜意地眯了眯眼。
胡熙沉默幾瞬道:“你想做什麼?”
胡熙知道自己東窗事發,定然會牽連全家,雲英未嫁的小女,聰明乖巧的嫡孫,他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們,都會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但林織釋放出信號,即使是政治白癡都知道林織必然要他做些什麼了。
林織悠悠答:“陛下的口諭下來了。”
胡熙緊盯著林織,隻聽他道:“夷三族。”
“怎麼會!”胡熙失態道,不斷喃喃,“論罪我當誅,受腰斬之刑棄於市,牽連之人以情節輕重受罰,罪眷流放三千裡,族中弟子五代不可入仕……怎麼會是夷三族!”
他忽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頸,看著坐在他對麵慢條斯理喝粥的青年,知曉他族人性命,不過在九千歲一念之間。
好一會兒,胡熙拿起筷子,緩慢地吃起東西。
林織見他識相,笑盈盈地說了來意。
他也不用胡熙做什麼難事,不過是讓他說一句話而已。
胡熙不可置信地看了林織一眼,沉默幾瞬點了點頭。
林織在這裡吃完了一碗粥才離開,路上想著明天給宗淩送些什麼吃的。
他剛來的時候就查看了宗淩的狀況,透明人皇子過的不算好,也有些瘦弱的營養不良,他養了兩個多月情況才好轉。
按照計劃,他們在不久的以後就能見上一麵了。
第二日,戶部左侍郎胡熙貪墨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抄家、流放,胡熙腰斬示眾,一切落實的很快。
都察院、大理寺與刑部聯合上奏,讓錦衣衛移交罪狀,林織刁難了一會兒,咬下一塊肉才鬆口,胡熙被關押到大理寺,不日問斬。
胡熙的大兒子隻來得及見老父最後一麵,給他喂了一口水。
“如今悔恨將何益,腸斷千休與萬休。”
胡熙死死地抓著大兒子的手臂,念著這首韋莊的這首《悔恨》。
三王爺府上,聽見遺言的宗羽皺眉,對著幕僚發火。
“死到臨頭後悔有什麼用,什麼消息都沒傳出來!本王的人沒搜到賬本,若是落在錦衣衛手裡,父皇必定知道此事與本王有關聯,沐常,眼下該如何是好?”
沐常乃是安王府上的府丞,聞言撚了撚胡須。
“事到如今,未曾事發可能性十之一二,但事關……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未曾召見殿下實在不妙,眼下應當快快將事情儘數處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現在還不是最後關頭。”
“你說得對,”宗羽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更加不能自亂陣腳,“也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竟然讓那閹黨抓到了苗頭。”
宗羽懷疑所有人,老二、老四、老五、老六,誰都有可能!甚至廢太子都有可能!
讓他驚疑不定的是這件事發生的如此突然,並且一下便咬到了最主要的胡熙,按理來說那些人就算盯著也應該盯著他的外公戶部尚書才對!
沒過幾日,一封密信送到了宗羽的手上,見到專屬的聯絡標記,宗羽按捺著焦躁,幾日後才與他派去跟著胡熙大兒子的人相見。
那人複述著胡熙之子的原話道:“那日我父親格外強調,我心覺不對,忽地想起去歲我父親收了一本韋莊的詩集,還同我說上麵有之前其他詩集未收錄的殘篇,我特地去書房看過,它就放在詩集裡的第四位。”
四!
“好好好,竟是老四!”
宗羽冷笑,拳頭捏的咯咯作響,讓人去叫幕僚去書房議事。
難怪他的一些釘子被拔下去換了老四的人,但其中也有老五的人在,他本在思索是他們二人之中的誰,又或者是他們聯手,現在有了答案。
他低喃:“父皇,你還真是用心良苦,讓老五給老四當幌子。”
安王府燈火通明,暗處的眼睛將信息呈到了林織的手上。
林織將內容翻閱,挑著把記錄燒了。
為了讓他的宗淩成功上位,他當然要鏟除前邊的阻礙。
宗瑉二十三歲登基,年號昭安,如今是昭安三十年。
他膝下子女眾多,故男女分開按照齒序排列。
昭安帝的第一個孩子其實並不是當今的廢太子,但那個孩子沒能出生。
那個孩子在孝懿皇後的肚子裡,皇後為了給昭安帝擋暗箭,孩子胎死腹中,自那之後皇後身體虛弱,也再難有孕。
昭安帝是個堪稱冷血的皇帝,他為數不多的溫情都給了孝懿皇後,在大皇子出生後,他處理了皇子生母,將孩子抱給了皇後,並且在四年後,才讓第二個孩子出生。
孝懿皇後死了,昭安帝也沒有再立皇後,按理來說,大皇子的東宮之位應當十分平穩,但情況並非如此。
大皇子的氣度極狹,沒有明君的容人之量,孝懿皇後還在時他還好些,可皇後仙逝後,他越發急躁。
這也不怪他,畢竟他那時候已經二十九歲,可他的父皇還年富力強,大有還能在位二十年的征兆,於是他在東宮裡大發牢騷,本來這些話也罪不至死,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說到了孝懿皇後身上,覺得母後待他不好,竟然不讓父皇多多讓他分擔政務。
那時候昭安帝的身體已經有了虛弱的征兆,錦衣衛將這些內容儘數彙報,惹的昭安帝大怒,直接削位。
廢太子出局,東宮之位懸空,底下的皇子們鬥的更加厲害。
二皇子到五皇子都在林織的名單上,但他主要關注的三皇子和四皇子。
二皇子的能力平庸,他都不在宗瑉儲君的考慮之列,自然也沒得到林織的太多眼神。
三皇子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