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下了足足大半月,雪後天晴,禪房裡仍舊藥味彌漫。
軍醫在榻前為穆長洲那些刀傷換藥,幾道傷口本就不深,如今已基本愈合,長出泛紅的新肉,包回去,又揭去他眼上遮著的軟布,手裡舉了盞燈火過來,在他眼前照了照。
穆長洲眼珠輕微一動。
軍醫驚喜道: “總管身體強健,恢複得委實夠快,已大好了,照理說這麼多天下來,毒已清完,眼睛也該漸漸好了。"
穆長洲輕抬一下手,臉朝向門口。軍醫知道他不喜多打擾,又囑咐幾句,便收拾東西走了。
舜音從門外走入,腳步輕淺,手裡端著碗藥過來,坐在榻邊,將碗遞到他唇邊,輕聲說:“喝了。
穆長洲諸事配合,尤其喝藥,傾身低頭,一手托住她手,自己喝完了。
“該擦身了。”舜音照顧他已輕車熟路,隻每日擦身還是會不自在,連語氣都是輕飄飄的,轉頭朝外喚了聲勝雨。
穆長洲抓著她那隻手輕輕一扯: "不用了,回去再做這些。"
舜音回頭看他,他已恢複許多,臉沒那麼瘦削了,也不再蒼白,在她麵前定定地睜著眼,隻久未刮麵,下巴微微泛青,才看來仍有頹意。
她問: “你能回去了?”
"嗯,也不能一直讓你住在寺裡。"穆長洲轉頭吩咐, "準備回府。"剛被喚來門口的勝雨稱是,立即去安排了。
胡孛兒和張君奉忙到午後才過來,便見寺門外在套車備馬,是要回軍司府去了。二人往禪房處走,到了院外,院門大開,裡麵眾人剛用罷齋飯,陸續走了出來,都在往外忙碌。
穆長洲走出來時,已刮麵梳洗過,利落冠發,身上換了厚錦袍衫,領口翻折,緊束係帶,眼上軟布也取了,眉眼沉定,乍一看如回到了往常。
舜音肩搭披帛,一手扶著他手臂,轉頭自勝雨手中取了件披風,要為他搭上,抬起手,低聲說:“你矮身些。”
穆長洲唇邊似有笑,遷就低頭,由著她將披風披上來,自己抬手係好。舜音轉頭取了自己的披風係上,才看到胡孛兒和張君奉到了,眼一閃,當做沒看見。
胡孛兒“嘿嘿”乾笑: "早知咱就直接入軍司府去報軍務了。"穆長
洲聞聲轉頭,問: “城中如何?”
"官署中諸事如常,沒什麼事。”張君奉接話, "隻陸刺史,前日聽聞他想來拜見,或許就是今日。"
說得正巧,一名守寺兵卒來報,陸刺史在外求見。穆長洲想了一下: "讓他過來,我單獨見他。"
舜音看他一眼,小聲提醒: "你還未全好。"不僅沒有全好,他曾對中原官員不善,還架空了陸迢的刺史職權,先前還將人抓起來關了許久..
穆長洲臉偏過來: “沒事。”
遠處,身著緋紅官袍的陸迢已朝此處走來,舜音聽他這麼說,又看人要到了,隻好帶著勝雨走開。
張君奉和胡孛兒也當即退遠了。
陸迢走近,發現左右無人,隻穆長洲一人長身立於院外,有些意外,打量他一番,早聽官員們說他受了傷,看模樣卻是大好了,抬手見禮: "軍………不對,當喚總管了。"
穆長洲問:“陸刺史因何求見?”
陸迢道:"官署傳示朝中詔令,得知總管新任,我身為朝廷命官,自當來拜見。"
穆長洲說:“你早無刺史之權,又何須總留著刺史做派。”
陸迢聞言皺眉,繼而嚴肅: “我雖無實權,隻剩空名,但我終究是朝中委任的一州刺史,隻要我還在此一日,這裡就還是國中之地。既為朝臣,當行臣事,便是隻看在總管鏟除了前總管府,而今我也該來拜見。
這也是他即便被架空職權,也不曾離開涼州的原因,直到發現前總管府有了反心。
穆長洲臉上一絲變化也沒有,仿佛隻隨耳一聽: “那好,你接著做刺史,城中諸事也正需人手操持。"
陸迢一愣,抬頭卻見他已轉身離去,腳步緩慢,似乎並不想多說。
舜音走過佛殿,回頭看了一眼,還有些擔心,以往從未見陸迢與他交談接觸過,也不知他們會說些什麼。
“夫人。”極輕的一道聲音在喚她。
舜音險些沒聽到,轉頭才看見一間羅漢殿外站著一身素淡襦裙的陸正念,走近問:“隨你父親一起來的?"
“是。”陸正念脖間係了個雪白綢巾擋風,愈發襯得人
怯生生的。
舜音剛要說話,掃見不遠處胡孛兒和張君奉同時往院落方向去了,猜測穆長洲已說完,本想去攙扶他,但見他們都去了,還是忍住了。
回過頭,卻見陸正念眼睛追著張君奉看了出去,也見怪不怪了。
舜音示意身後的勝雨先出寺去,回頭壓低聲說: “你到底看上他什麼了?”陸正念轉回目光,臉上頓時紅了: “讓夫人見笑了。”"無妨,這裡又沒彆人。"舜音說, "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也沒什麼,我、我也說不上來……"陸正念臉更紅,囁嚅著,好一會兒才往下說。
當年中原官員被抓捕時,她恰好隨父去了官署,眼見眾人被押解帶走,害怕得不行,生怕自己的父親也會被帶走,緊緊揪著父親的衣袖縮在一旁。
忽覺有人看到了她,更加害怕瑟縮,卻見那人走來身前,替她擋了一下。她抬起頭,隻看到一個清瘦的少年背影。
當時隻留了個印象,後來才知道他是涼州佐史張君奉,幾乎是軍司的左膀右臂。
沒多久逢上本地官員輕慢她父親,張君奉經過,分明已經過去了,竟又回頭,上前來客氣地朝她父親見了禮,此後這類輕慢之事便少了許多了。
接連幾件事下來,她便覺得此人可能看起來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不禁對他關注許多。時日一久,也就漸漸改觀了..…
舜音聽完,問: "就這樣?"
陸正念更覺赧然:“就說讓夫人見笑了。”
舜音看看她,心想這麼好的姑娘,未免太便宜張君奉了,想起曾經還以為她愛慕的是穆長洲,轉過臉,小聲自言自語一句。
陸正念沒聽清: “夫人說什麼?”
舜音回神,立即說: “沒什麼。”
不遠處,兩株矮樹之後,穆長洲站在那裡。他走得緩慢,避開陸迢就沒再走了,是快步趕去的胡孛兒將他扶了過來,走到此處才停。
"不走了?"胡孛兒扶著他胳膊納悶。
張君奉站在另一側,往前看,看見羅漢殿前站著夫人和另一個女子,細看才發現是陸刺史之女,想起穆長洲耳力極好,低聲道: “軍司……總管莫不是聽見
什麼了。”到現在也總改不過口來。
穆長洲說: "那姑娘對你有意。"
張君奉懵住: "誰?我?"
胡孛兒瞪大雙眼看他,壓著嗓門: "你果然對人家姑娘做了啥!""少胡扯!"張君奉似不信,又伸頭往前看, "真是我?"
看了那姑娘好幾眼,他眼神漸漸不太自在,卻遮掩一般,口中故意賣弄道: “也是,我堂堂河西豪族張氏之後,有人愛慕也不古怪。"
穆長洲麵朝前方,迎著吹來的風,忽而笑了笑。
張君奉跟著看過去,就見舜音轉過臉,像是自言自語了什麼,忍不住問: "怎麼了?""沒什麼。"穆長洲已舉步往外,胡孛兒趕緊扶他往前。
陸正念臉紅得快說不出話來,忽見張君奉過來了,眼還在朝自己看,前麵就是軍司,不對,是總管,連忙屈身見了個禮,轉頭便走: “我、我去找我父親。”
舜音見她自另一頭繞著遠去,回過頭才看見穆長洲已走來。
剛走近,他就自胡孛兒手中掙出手臂,朝她伸手。胡孛兒馬上識趣地走開。舜音眼一動,走過去扶住他,往寺外走。
馬車已經備好,勝雨挑著簾子在等候。舜音扶著他登上車,剛坐穩,手忽被他抓住。穆長洲低聲問: “你剛才最後一句說什麼?”
舜音一愣,回味過來:“你聽見了?”她看了看他眼,有些懷疑, "這麼低也能聽見?"
穆長洲唇邊帶笑:“聽見了。”
舜音頓時耳邊一熱,先前聽到陸正念說完,她轉頭悄悄自言自語了一句:還不如穆長洲……竟讓他聽見了。
車駛了出去,穆長洲隨車一晃,抵近她,忽而低語: “我還是更願聽你喚我二郎。”舜音瞥他一眼,轉開臉,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