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
薑沃拿起一枚透花糍咬了一口,清甜的紅豆沙,綿綿密密在舌尖滾過,落入喉中,依舊餘下滿口清甜:“好吃。”
她把匣子往媚娘那推:“姐姐吃。”
媚娘也拿起一枚,托在手上先賞玩了片刻。
宮中會做糍團、米糕類點心的廚子不少,但能做這麼漂亮的透花糍的,隻有一位禦廚。
不知那位大廚是怎麼做的,將外麵的糍皮做的半透明,正透出裡頭豆沙的顏色來,且各個壓成精致的花型,滋味又好又賞心悅目。
隻是這樣級彆的禦廚,滿宮裡能吩咐動他的也沒有幾個。晉王就是其中之一。
這點心,就是晉王送到太史局做謝禮的。
一共四匣子,薑沃自然先孝敬過袁師父、李師父與陶姑姑,剩下一匣子才拿回來與媚娘分享。
匣中除了透花糍還有玉露團,薑沃一見就覺得眼熟,這應當就是後來日式和果子的祖輩‘唐果子’了,瑩潤精巧,味道如何先不說,單造型就漂亮的像是工藝品。
媚娘也喜各色造型的玉露團漂亮,想留著欣賞,因此也隻吃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紅豆餡的小透花糍,又問薑沃:“聽說李將軍並不願意回東突厥去?”
阿史那思摩,原東突厥王朝貴族,東突厥滅,他投向天可汗二鳳皇帝後被賜名李思摩,還封了右武侯將軍,故而媚娘稱他為李將軍——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誰叫他原名他就要給人白眼吃,還要跟人強調他如今姓李了,李唐王室的李!
這回李治要出遠門,就是為了送阿史那思摩。
聖人給了阿史那思摩一個大恩典——封他俟利可汗,令他率舊部渡過黃河,回到東突厥舊址漠南去為王。
這等恢複舊國(雖則是名義上),令其回歸故裡的恩典,若是對大唐有異心的番將,必是欣喜若狂。
自己做王不比給人做將軍好?
然而阿史那思摩還真沒有異心,他一點兒也不想回去!
“可惜也由不得李將軍,必得回去的。”
朝中有人猜測,因太子‘要投奔阿史那思摩做突厥人’的癲狂行徑,皇帝才非要趕阿史那思摩離京。
“這些猜測實是看低了陛下的雄才偉略。”薑沃搖頭,在戰略眼光上,二鳳皇帝從來是在第五層。
薑沃就著匣子裡的點心擺大唐北麵局勢。
她拿了一個做成牡丹花樣式,最大最漂亮的玉露團作為大唐。又拿了次一等的掌心大小的獅子頭狀的玉露團放在北邊:“這是北邊薛延陀。”
當年大唐一戰滅東突厥,掃平漠南。
漠北的薛延陀可是樂了,謝謝大唐出手,從來作為世敵限製它的東突厥不在了!
沒了製約的薛延陀幾年內迅速發展壯大起來,甚至開始不那麼臣服於大唐,有了些小動作——證據就是高昌國被滅後,搜出了高昌王鞠文泰(已故)跟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書信來往。
說到這兒,薑沃不由再感慨一下:高昌好衰氣,誰沾誰倒黴!
薑沃才擺了這兩國,媚娘就懂了。於是拿了個透花糍放到兩者之間去:“聖人名義上令東突厥複國,‘還其舊部’,實際上是去給咱們做屏障的?”
薑沃點頭:“對,晉王說了,聖人的原話就是要東突厥‘作籓屏,保邊塞’。”
說來這世間真是強者為尊,往前幾十年,阿史那思摩的祖先,都是夢寐以求跨過長城來占領繁華沃土中原的。
如今……
東突厥:壞了,我成替身了,長城竟是我自己!
又可憐東突厥早非過去的橫行漠南的東突厥了,它如今比大唐和薛延陀,就像是這湯圓大小的透花糍,對比那巴掌大的玉露團。
國力實不如,不由得瑟瑟發抖。
於公於私,阿史那思摩都是真不想去做什麼東突厥可汗。這一去,他與舊部就起個人肉長城的作用。
他隻想繼續做他的大唐武侯右將軍。
但二鳳皇帝認真要做什麼事,一向是無人能擋的,於是阿史那思摩隻得領旨,並且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懇求折,再次重申自己對大唐和皇帝的忠誠無二。
甚至還特彆樸實無華道:“願子子孫孫為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從家屬入長城。”[1]
一言以蔽之:我乖乖去做肉墊,但出了事,爸爸罩我!
媚娘聽薑沃複述了阿史那思摩的折子,倒是感歎:“能屈能伸,也是難為李將軍,若無此謙卑之言,如何得聖人一諾?若沒有聖人的答允,將來戰起,守關的將領隻怕不敢放東突厥入關,那些東突厥老弱婦孺就要遭殃了。”
朝中也有暗中不屑阿史那思摩為人的,嘲他好歹也是曾經的王族,居然說出給大唐做看門狗這種話來,果然是蠻夷,毫無尊嚴骨氣。
但有時候能跪下去的人,承擔的卻更多。
他如此謙卑上書表達忠誠,已換來聖人金口允諾,隻要薛延陀打東突厥,不必殊死作戰,不單老弱婦孺,連成年男子也可以往關內退守,求大唐援軍。
不但如此,聖人還特命鐘愛的嫡子晉王,親自送阿史那思摩至百裡外,表明了為新版東突厥撐腰的態度,警示薛延陀:老實無事便罷了,要是敢揍大唐版東突厥,朕就揍你!
薑沃如今就奉旨挑選晉王與東突厥新可汗,從九成宮出發的吉時,並東突厥可汗出關的吉時(不要一出去迎頭被薛延陀打劫)。
較之文成公主出嫁,此事乾係更大。
係統內,小愛同學已經開開心心替她算過賬了,若是把這件事辦好,得到的籌子一定不少。
“薑老板~這樣的勢頭,過不了多久,你應當就能攢夠一千權力之籌,開啟為旁人測算吉凶的功能了。”
薑沃也很期待那一日。
*
晉王離開九成宮那一日,碧空如洗,湛藍無垠。
媚娘坐在九成宮的石凳上,仰頭眯眼望著晴空,
天氣真好啊。
不知道她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能自己決定去哪裡,走遠一些看一看風光。
媚娘雖不能去送,但想的卻是離開九成宮的晉王。而親送晉王的群臣們,心裡卻在想另一件事。
太子事,皇帝是不是該發話了!
畢竟之前一個多月,皇帝都在病著,硬是不提這件事,群臣們也不好催逼。
可這幾日為了晉王要遠行,皇帝記掛這自己親手帶大的小兒子,哪怕是晉王要帶的衣裳被褥,都親自過問了尚衣局和尚寢局,上心的不得了。晉王所帶的一應護衛屬臣,更是皇帝親自一個個挑選的。
也可見,皇帝身體是複原了。
朝臣們不免想著:之前我等想著追問病人不好,但瞧著陛下您如今又生龍活虎的了呀!
於是都醞釀著向二鳳皇帝正式進言。
國本之事,不能開玩笑!
太子犯了這般大錯,絕不能黑不提白不提過去了——要是陛下您劃下道,廢太子,那我等就開始討論廢太子章程以及下一位儲君人選;要是陛下您堅決不肯廢太子,那也得有個說法,如何懲處太子,又如何教導太子,總得把太子掰回來,教成一個讓朝臣們信服的君主才是。
旁人不說,魏征魏侍中肚子裡已經攢了一個月的發言稿的。
魏征最擅直言進諫。但他心裡也很有數,知道有時候自己說話是很氣人的。他到底是忠臣,而不是那等隻為博名聲上諫的沽名釣譽之輩,因此聽說二鳳皇帝已然被氣吐了血後,魏老先生就努力壓製自己的脾氣啥也沒說:等皇帝養好了身體再諫。
這一憋就憋了一個多月。
如今看著皇帝已經好利索了哎!
魏侍中已經準備衝了。
但二鳳皇帝到底是二鳳皇帝,在朝臣們紛紛在打腹稿準備去找他進言的時候,他先發製人了——晉王離開九成宮次日,皇帝就把三品以上的朝臣們,儘數召集起來。
三品官員,換做彆的朝代不是很高,但在大唐,三品就是頂配了,再往上一般都是榮譽虛職。
三省六部的一把手,也不過三品而已。
重量級朝臣一一到位,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勸諫皇帝呢,隻見二鳳皇帝把臉一變,惱怒道:“卿等為何蔑視朕的兒子?”
朝臣們:???
這是從何說起啊。
誰會蔑視你兒啊?你的好大兒一個在東宮閉門不出養臉,一個在赫赫揚揚編書恨不得就自封了太子,還有個最小的……咱們不是剛一起恭恭敬敬送他出行嗎?
朝臣們下意識的想法,也足見皇帝日常偏心——臣子們很確定能讓皇帝發火袒護的兒子隻有長孫皇後所出的兒子。
都不用他點名,臣子們直接就隻往那幾個嫡子身上想,根本沒想過皇帝會為了彆的兒子斥責臣子。
如今在列的朝臣們,長孫無忌是最坦然的。
他是這幾個皇子的親舅舅,再說不上什麼‘蔑’皇子。於是群臣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時,他就坦然出麵發問,請陛下說的再明白些。
“朕近來聽聞一事,諸卿見了魏王很不恭敬,甚至有當街遇上,卻不下車問好的。”說著似乎動了真怒:“從前隋朝的皇子們出入何等風光,一品官員見了也戰戰兢兢跪拜,如今你們見了我兒李泰,就這般放肆?”
皇帝動怒,以房玄齡為首的朝臣們齊齊下拜,長孫無忌也是丈二的和尚,一邊摸不著頭腦,一邊跟著下拜,心道:難不成陛下想換太子,所以提前給魏王立威?
與他一般想法的不少,於是眾人也不跟皇帝爭辯,齊刷刷跪了等著他下頭的話。
但這群人裡還有一個沒跪的,那便是魏征。
他老人家向來自問一切依禮而行,凡事講究個天公地道,沒有皇帝發火我就得認錯的道理,於是巋然不動就站在那,開諫了。
先就懟二鳳皇帝提的例子:哦,拿隋朝天子舉例,那陛下你沒見著隋朝亡了?隋朝為什麼亡?說不定就是隋朝綱紀廢壞,輕蔑大臣的緣故!
之後又引經據典,將禮記中的話拿出來與二鳳皇帝道:當年周天子的屬官,哪怕官職再小,見了各諸侯也不拜的。如今魏王也隻是一個王爺,都不是太子,陛下竟然以他責備公卿,是什麼意思呢?
魏侍中威武!
底下跪著的人頓覺魏侍中問出了他們的心聲:是啊,陛下您是什麼意思啊!
*
“聖人還是保了太子啊。”
薑沃與媚娘邊坐在一處說話,邊分吃一塊點心。
這是一塊合了牛乳後烤的餅,烤的外頭焦脆內裡香甜——李廚娘的手藝一向好,就是分量都做得大,總怕她們吃不飽,其實她們都得分開吃。
二鳳皇帝召集諸公卿的談話內容,就跟風滾草一樣,很快在宮中傳開了。
原也是公開不瞞人,甚至是二鳳皇帝特意想傳遍天下的消息。
就在魏侍中問出這句話後,二鳳皇帝便立刻收斂了怒容道:“朕急躁了,虧得魏侍中良言。”
魏征見皇帝從善如流納諫,也心下一寬,開始腹內整理言辭,想要開諫太子事。
然而還不等他說,就聽二鳳皇帝繼續道:“如今朝上諸公,論忠謇擅諫,便再無出魏征之右者。”
說來被皇帝當眾這般讚賞,魏征本該高興的,但他忽然覺得背後毛毛的,似乎有什麼不祥的預感。
很快,他的預感就成了現實。
二鳳皇帝看著他:“想來,也隻有魏征你,勘做太子太師,輔佐太子了。”
魏征:……壞了,中計了。
群臣:還好魏侍中站出來了,魏侍中真好。
魏征很快道:“陛下如此厚恩,臣銘感五內,隻是臣年老體衰,又身有頑疾……”這話並不全是推辭,大半是真的。
太子如此行事,為大唐思量,魏征也急的要命。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不,十歲,皇帝讓他做太子太師,他保管使出渾身解數,將太子掰回原本的‘聰敏賢明’狀。
可現在,他老了,還病弱。實在沒有能力再去輔佐如今走入偏路的太子了。
然而不等他說完,皇帝就擺手:“卿素有諍名,天下皆知。朕以卿為太子太師,正是要告天下人,太子依舊是太子!朕最厭人私下疑論儲君!”
皇帝直接把用意說了出來:魏征的太子太師,就是他用來杜絕天下悠悠眾人之口的。
此時時刻,皇帝,依舊要保太子!
魏征隻得領命。
目睹此情此景的重臣們,也就把腹稿都一直留在腹中,沒必要再說了。
魏王一脈極其失望,但也隻能收拾失望,振作精神,準備持久攻堅。太子犯一次大錯,皇帝能寬容,能用魏征這樣的臣子來死保,消除廢太子的流言。那太子再犯錯呢?這世上還有彆的魏征嗎?
李泰覺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啊,自己可不能放棄。
媚娘也覺得這個結局不錯。
太子依舊是太子,對晉王是件好事。若是現在太子被廢,隻怕就是魏王接收太子位了,非得鷸蚌相爭才能漁翁得利,若是鷸、蚌有一個嘎的太快,漁翁也就沒空上場了。
*
太史局的密室內。
袁天罡李淳風正在討論那夜星象,薑沃旁聽。
袁天罡拋出幾枚銅錢,看著落在地上的卦象,歎道:“太子一時是保住了,隻怕難保長久——旁的不說,魏侍中勸諫,連聖人有時候都受不了,何況太子?”
二鳳皇帝已然是少有的心胸開闊,善於納諫的帝王了,然哪怕是他,有時候都被魏征勸的想殺人。
李淳風在旁接口道:“彆說魏侍中的勸諫了,就單魏侍中的命格,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魏征老先生,在遇到二鳳皇帝之前,身上有個debuff,跟誰誰死——從李密到竇建德、從竇建德到李建成,主君都涼涼了。直到被二鳳皇帝接手過來,才安穩下來。
李淳風也扔了幾枚銅錢起卦,忽然想起一件舊事:“不光魏侍中,之前太子的啟蒙師傅,李綱老先生,不也是這樣嗎?”李綱老先生教過隋朝廢太子楊勇、隋煬帝楊廣以及……曾經的太子李建成。
好嘛,雙重debuff。
二鳳皇帝頗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霸氣,麾下能人備出,什麼來曆的人都有,他都壓得住,給兒子挑人的時候也百無禁忌。
薑沃越聽越無語:太子好慘。
“你歎什麼氣呢?”
薑沃直到被兩位師父問,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歎氣來著。
見師父們問起,就道:“陶姑姑與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來一直為太子懸心。直到聽聞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師,才放心起來。說魏侍中最重禮法,當朝與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長’,以此保太子的儲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願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過,人人都忘掉舊事,從此後東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