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薑沃收到一封名刺後,便將手裡的活都放下,不顧陽光漸熾,直接出門去。
還不忘跟今日當值的監候周元寶學說一聲:“我去將作監了,有急打發去那裡尋我。”
將作監,負責宮廷內宮室修建、器物製作等,其下還管理著所有在冊的官方匠,大致相當於大唐的後勤保障裡的設備科。
周元寶忙問道:“可是閻少監的畫得了?”薑沃點頭,周元寶很遺憾:“我也想看呐!”
誰不想看呢。
正在走向將作監的薑沃,心情都是少有的振奮:將要去的看的,是中華十大名畫之一,閻立本親手畫的《步輦圖》原稿!
張傳世名畫,還要從文成公主和親吐蕃說起。
鬆讚乾布是求娶大唐公主,並非大唐戰敗要主送去和親,因此吐蕃自然要派使團來迎接。之後才有江夏王陪文成公主往去,到了兩國交接的地界,吐蕃王鬆讚乾布再親自來迎娶。
薑沃聽說鬆讚乾布還對江夏王行了婿禮,該有的重視態度,起碼都拿出來了。
而《步輦圖》畫的,正是當日吐蕃使者祿東讚在長安覲天可汗的一幕。
記錄盛的畫,成畫過程漫長。
閻立本先是畫了數百張物線描,將當日在場的神態、舉止多角度多方麵畫了下來,請皇帝挑好的,再就怎麼構圖,怎麼排布物,畫了幾十張構型圖請二鳳皇帝挑。
最後二鳳皇帝挑了一張他坐在步輦上,吐蕃使者祿東讚拜的圖。
定好的框架,隻是紙上的大線描。此時正式的畫是要用重絹,先得專上漿,把絹礬了,再經曆種種步驟才能成畫,並非就是拿了筆在紙上塗抹那簡單。
薑沃了解了作畫過程後,就理解了《紅樓夢》中,惜春奉賈母命要畫園圖,就要請個一年半載的假,實在不是偷懶。
種要緊的畫作,就如修書一般,也得挑吉日正式開筆,吉日收尾蓋印。
一不煩不二主,文成公主出行的日都是薑沃定的,《步輦圖》正式開畫的日也是挑的。薑沃當時便與閻少監懇切說定,畫成之日,務必讓一。閻立本當時就笑應:“是自然,還得請太史丞挑落印的日。”
如今公主已經離京幾個月,幅圖終於完工了。
將作監門外值守的宦官驗過魚符,立刻滿臉推笑將迎進去:“原來是薑太史丞,閻少監早吩咐過了,快請進。”
將薑沃一路引到一間靜室去。
閻立本作畫一向要乾淨加肅靜,即不許吵鬨也不許亂碰他的東,連洗筆洗顏色碟都是他親力親為的,靜室的門此時正緊緊閉著。
小宦官規規矩矩上前輕叩了六下門,轉頭對薑沃解釋道:“少監吩咐過要請的客,都敲六下門,若是旁來訪,則是三下,少監心裡便有數了。”
果然,門很快從裡麵打開。
閻立本今年剛過不惑,在現代還屬於年富力強的年紀,但在個時代,四十多歲,長孫都會打醬油了。
於是他看薑沃十幾歲的姑娘,目光純然是長輩的慈愛,跟看孩一般,命宦官去取甜蔗汁來。
然後引著薑沃進門:“薑太史丞請看。”
薑沃曾在美術書上看過步輦圖,但當張傳世之作真的擺在眼前時,薑沃還是心潮澎湃。
而閻立本素來雲淡風輕的太史丞,露出分明的讚賞,也很是興得意。
些作品就是他的孩,是他的延續。
終有天命終結之時,書畫卻壽命更久。就像如今被皇帝珍藏的王羲之《蘭亭集序》一般——每個將軍都渴望封狼居胥,而每個藝術家都希望作品能夠流傳千百年。
“袁仙師學究天,薑太史丞是名師出徒。”閻立本帶著幾分期待看著薑沃:“不知能否算得,將來我的畫作能否流傳於世?”
得到薑沃點頭的閻立本,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出身極佳:母親是北周皇帝的兒青都公主,父親是世家。閻立本隋朝時就做將作少監,隋朝亡了他原該沒官職的,但他素有才名,祖李淵皇帝就把他又塞進秦王府當差去了。
後來秦王又做了皇帝,閻立本兜兜轉轉一圈,照做他的將作少監,皇宮都還是隋朝那個皇宮!
家族一直清貴富裕,沒有活的重擔,閻立本也一直沒什麼做大官的心,一門心思追求藝術造詣去了。
此時聽薑沃一句:“您的丹青必流芳百世。”他比什麼都興。
正好此時小宦官送了蔗汁來,薑沃擺手道:“彆端進來了,就放在外頭的小桌上吧,免得失手灑在畫室裡。”
閻立本更興了:“我間屋原是最要求雅潔的,不進任吃食飲才好。偏來看畫的許多都是要緊物,隻好在角落裡設了案桌——不能聖或是王爺們來了連飲點心也不奉一點,但每回吃的喝的進門,總讓我提心吊膽。”
“難為太史丞跟我一般愛惜屋!”
薑沃心道:我可太愛惜了。
隻盼望您留下來的畫作越多越好,而且……要留在中華之地上。
沒記錯的話,《曆代帝王圖》就在美國波士頓博物館。
薑沃也不急著喝飲,隻問道:“我還能看看您彆的畫作嗎?”
一問,閻立本卻忽然一拍手:“瞧我腦!我兒正有一張彆的畫像,就等著今日一並給太史丞呢,結果不提,我還差點忘了!”都是叫那句丹青流芳百世給興糊塗了。
說著轉身拿出一幅小畫軸:“是當日文成公主臨行前,囑托我畫的一幅小畫。我當日還問公主,山水迢迢,將來我作好了,如將畫送與?公主隻道留給薑太史丞即可,將來若有機緣,必能到此畫。”
他一點點展開畫。
薑沃微怔:畫上是大唐公主服製的文成公主與一身太史局官服的自己。
兩隔桌而坐,正在笑語清談。
閻立本與許多藝術家一般,都是有點質樸在情世故上差一些的,此時很實在道:“唉,公主可是嫁到吐蕃去了,太史丞又是官,如能千裡迢迢給送畫呢?我倒覺得交給鴻臚寺更靠譜些哩,但公主既然有話留下,還是要物歸本主。”
說著將小小的畫軸遞給薑沃。
薑沃愛惜的撫摸著幅畫,笑道:“多謝閻少監轉交。”
*
是夜,薑沃與媚娘賞幅畫。
媚娘正在讚歎閻立本的畫作時,忽然覺得袖被扯了下,轉頭就薑沃眼睛布靈布靈像閃小星星一問:“將來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嗎?”
媚娘笑道:“哎?話該問聖去。我說了有什麼用呢。”彆說去吐蕃,連掖庭還出不去呢!
卻薑沃搖頭道:“武姐姐,要是說了作數,我能去看文成公主嗎?”
媚娘就跟哄小朋友一笑眯眯道:“要是我說了作數,彆說自己,我給派五百精兵,陪一路去吐蕃文成公主好不好?”
薑沃歡喜點頭,媚娘便笑道:“好了,夜深了,彆坐著做夢了,睡覺去吧。”
薑沃小心的將畫卷起來,放在閻立本送的防蟲蛀的樟木箱中,外頭又用深藍色的布匹包了一層避光。
將來帶給文成公主的時候,幅畫一定要是完好無損的。
媚娘已經去點艾草熏屋了。
“九成宮地勢水也多,雖說涼快,但蚊蟲實在不少。”媚娘薑沃還坐在桌前,就道:“還不睡嗎?”
薑沃道:“既然蚊蟲多,就先熏一會兒再睡,我還有東給姐姐看呢。”
媚娘就坐回來,薑沃手裡把玩著一個芙蓉石的小印:“也是文成公主留下給閻少監的,說畫成之日,讓我擇吉日吉時先蓋上的印。”文成公主帶走了官方頒發的‘文成公主印’。
留下的枚小印,卻是閨閣中就有的,上麵隻有‘文成’二字。
留給了薑沃,大抵也是因為,在宮裡所有眼中,都是文成公主,獨薑沃知道,原就是一個叫李文成的姑娘。
媚娘幼時也是過好東的,了印就道:“想來是公主閨中私下刻了來玩的,芙蓉石與刻工都較尋常,並非宮廷所造。”
薑沃點頭。
然後對媚娘道:“今日閻少監還問我,需要不要刻自用的私印,說若要做的話,隻管去尋他——再沒比他更認得好的匠師了。”
薑沃是有官印的,用於太史局公文之上。
但確實沒有私印章,既然有的機會,就先謝過閻立本,回來與媚娘分享此。
“姐姐想刻個印嗎?正好一總送去。不然咱們自個兒找不到好匠。”
媚娘搖頭:“原是閻少監要送的情,拿了彆的名字去算什麼。”
薑沃媚娘不肯,就道:“那……咱們做一對印如?將來姐姐與我若有不在一處,需傳書寄信之時,用一對印也好彼此印證。”
媚娘也就心了。
但刻什麼對章呢?們各自的姓氏?還是名字裡各取一個字?
但又不像一對印了。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