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五年終於挨到了臘月底,年關在即。
人人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無他,這一年發生的事兒(還基本不是好事)實在多,過得也太漫長了!
作為宮正,陶枳晨起在公廚為眾人分發元日節費之時,如是勉勵道:“今年這一年祟書不利,日子難過些也是有的,之後都會慢慢順起來的。”
宮正司眾人齊聲應‘是’,真心實意地應‘是’。
新的一年,可得好過點啊!
*
這一年新歲,薑沃自然還是同媚娘一起過的。
從臘月二十五薑沃生日那天,媚娘就直接搬到宮正司來住了。
這日晨起兩人一起吃了長壽麵。
可巧還未吃完,天上便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轉瞬地麵就白了一層,一時都來不及清掃。
媚娘就撐著傘,一路將薑沃送到掖庭門口,囑咐她一路當心彆滑倒,這才揮手作彆。
回來後,媚娘就坐在窗邊,邊烤火邊賞雪。
覺得內心一派安靜。
北漪園的其餘才人們年下都忙著去赴宴——與前幾年一樣,後宮娘娘們輪番在宮中擺酒請客的時候,會給各自的‘小弟’發帖子,今年依舊沒人請媚娘。
於是這兩年每回臨近元日之際,媚娘都會搬到宮正司去,北漪園的人也覺得正常:武才人肯定是覺得丟人了要躲出去嘛!
媚娘也隨意她們這麼去想,倒是省了她解釋的麻煩。
“其實那些娘娘們,如今多半熄了給聖人薦人的心思了。如今娘娘們照樣帶著我們,純粹就是帶著我們玩,給她們解悶了。”
周才人實在的很,直接跟媚娘道:“就跟帶著她們宮裡那些宮女們玩是一樣的——趕圍棋看百戲人多才熱鬨,年下人來人往的也顯得宮裡人氣旺,好辟邪的。”
“再不就是各番邦送來的貢品由聖人分賞後,這些娘娘們要拿出來顯擺一二,才讓我們去捧場子。唉,我也是看破了,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早晚得剃頭當姑子去,那不如現在跟著娘娘們過幾年熱鬨的好日子。”
有些話在宮裡雖是忌諱,但人人皆心知肚明:自打今夏聖人於九成宮吐血後,身體不如從前的。
當然,要說聖人身體差也不至於,畢竟他照樣能料理朝政,也能引弓射獵,與從前臂力仿佛。
可精神上,到底不如從前充沛了。
偶進後宮,聖人也都是去資曆深的娘娘們處——這些人都了解他性情,省心如意啊!
不至於連他是想喝水,還是想按下發脹的頭都看不懂,還得他去磨合。
“咱們是再難出頭的了。”周才人算是北漪園裡為數不多跟媚娘還算說的上話的才人,若是遇上,兩人便能聊兩句。
周才人是真心實意勸媚娘:“雖說你也有宮正司可走動,可那是個掖庭掌規矩的地兒啊,豈不是拘束冷淡的慌?必不如各位娘娘處擺宴熱鬨。不如你去哪一宮跟前陪個笑臉,也好年下跟我們一處玩去。”還跟她推薦了兩個脾氣好的娘娘。
媚娘隻是笑言幾句混過去就罷了。
既是元日,她自然要來宮正司,跟親人一起度過舊歲,開啟新年。
*
“終於放假了!”
臘月二十八,上完年前最後一個班,薑沃快快樂樂踩著雪回到宮正司。
吃晚飯的時候,聽媚娘提到各宮娘娘處番邦的貢品,薑沃忽然想起崔朝回長安後,曾托晉王宮女的手,送來過一箱西域各國的土儀玩物。
臘月裡太史局忙得很,薑沃收下後,就一直沒時間打開細看。
現下也放了假,正好拿出來跟媚娘一起玩。
與送給晉王的兩個大箱子不同,崔朝覺得送與薑太史丞的還是不要太點眼,就多選了些個頭小的器物。
滿滿當當裝了一個精致的半大木箱。
薑沃撥開銅紐,打開箱蓋,隻見裡頭是一份份用油紙包包好的器物,外頭紮著麻繩,看不出具體是什麼。
像是一個個待拆的盲袋。
薑沃之前也偶爾會買盲盒來拆,此時見了一箱子盲盒,就伸手做出請的姿勢:“姐姐先拆,看咱們能拆出什麼來。”
薑沃與媚娘一件件拆去——
媚娘先拆出了一個鐲子,造型很奇特,像是一條金色的蛇,蛇的一對眼睛還是用碧瑩寶石做的。媚娘把玩一會兒道:“咱們這裡少見用蛇做飾品的。除了端午,也少用五毒的花樣。”
薑沃就拿起油紙包裡麵的一張紙箋:“是於闐國的首飾,他們當地人敬蛇。”
又見底下還墜著一句話,記錄著該國人特殊的飲食習慣:於闐國人多食粳米飯,但常澆蜂蜜攪拌再用,亦有加酸乳酪再食者,甚奇。
薑沃和媚娘想了下,均覺得不太能想象其滋味。
“看下一個。”
這樣挨個拆去,極有意思。
拆了十來個,發現大部分都是西域各國,帶有強烈風格色彩的頭麵首飾。
“崔郎不但人生的好,眼光也佳,挑的都是好東西。”媚娘邊拆邊讚。
這‘好’倒不是說崔朝買了多麼珍貴的金銀珠寶頭麵首飾,而是每件小物都各具當地特色,加上他會為每個器物做釋,並順帶介紹該國風土人情的紙箋,更增意趣。
雖大都是寥寥幾句話,卻妙趣橫生,讓人不由遙想當地景致人煙。
給媚娘和薑沃兩個看的,都格外想出去逛逛,親自去看看那西域大好風光。
薑沃想起崔朝的麵容,不由感慨道:“果然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人的氣度就又不同了——姐姐不知道,這回崔使節回來,我就見他比初見風儀更勝。”
媚娘想了會,搖頭道:“還能更勝?我有些想不出。”崔郎還能更好看?
不過……媚娘想到崔朝回來後,晉王應當會高興些吧,不會覺得那麼孤單了。
她嘴角便也帶了一抹笑。
*
“咦,這個和尚的小彩塑,怎麼不像是西域人,倒像是咱們大唐的法師形容?”
薑沃拆了下一包,這次裡麵不是首飾,而是一個精美的泥塑。
薑沃托在掌心細看。
這還不是常見的單人泥塑小像,而是場景型泥塑——一位穿著僧袍的和尚在水果攤前望著果子,似乎在與攤主交談。
雖然泥塑不大,但麵目衣飾卻都捏的清晰,上色也細致,看著栩栩如生。
薑沃就見那水果攤攤主,是標準胡人相貌。但拿著一枚水果的和尚卻是相貌飽滿圓厚,是中原人的麵貌。
媚娘伸手拿起崔朝的紙箋,看過後有些驚喜:“竟是玄奘法師的小塑!”
崔朝的信箋上寫著:“玄奘法師途徑龜茲,於集市論佛法,賣果人贈與香梨、葡萄。”
這彩塑便是從龜茲的集市上買了來的,是旁邊的攤主當日見玄奘法師,為其佛法精深而傾倒,特意捏了數個泥塑像。
崔朝也是機緣湊巧遇到的——雖則在高昌國已經尋到了棉花,但崔朝還是習慣到一地,就去最大的集市上繼續搜尋西域有無其餘棉株。
到了龜茲的集市,便一眼看到了大唐法師的彩塑,詢問後才知道有這麼一段故事。
就把僅剩的兩個泥塑像高價買了下來,送了晉王一個,薑太史丞一個。
薑沃看著這個小像:玄奘法師?!盲盒開到珍貴隱藏款了!
媚娘看她隻是打量小像,還以為她不知道這位法師。
因母親楊氏是篤信佛教,早就與女兒說起過玄奘法師,媚娘倒是對這位法師所知頗多。
因與薑沃解釋:“你打小住在宮裡,大約沒聽說過玄奘法師。我娘從年少起便信佛,對玄奘法師很是推崇,道他佛法精深,辯講佛經更是無人能及。”
“不過,聽說這位法師貞觀三年就徒步往西域,說是求大乘佛法去了……反正到我入宮的時候,還沒回來呢,也不知如今到了哪裡了。”
薑沃才從抽到珍貴盲盒的驚喜中回神:我太聽說過玄奘法師的名字啦!
媚娘看著薑沃手裡的彩塑:“母親原本還在家中擔憂過,此西去路途迢迢,山窮水惡不說,又經西域各國,法師孤身一人,如何能徒步而行?不過看這彩塑,想來法師已然到了西域求得真經了。”
“真不知他何時能回來。”媚娘想到一事,掌不住笑了:“隻是法師出去的時候還是西域高昌國,回來的時候就是安西都護府了。”
玄奘法師一去十多年,大唐邊境已然大變。
貞觀初年時邊境不穩,大唐以自保為上,守衛邊關的將領是不肯給玄奘法師放行的,玄奘法師屬於是費儘心思‘偷渡’出去了。
然而現在,許多當年他途徑的外域,已經變成了大唐國土。
此出長安,西去萬裡,儘是唐土!
玄奘法師估計很鬱悶,走的時候是艱難險阻偷渡了一個又一個國,咋回來的時候,全是大唐的領地了呢。早知道晚出去幾年,還能繼續當遵紀守法好公民。
薑沃找了塊新的手帕,墊在下頭,將泥塑小心地擺起來。
媚娘在她身後道:“《五帝本紀》中曾道,大漢之疆土——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1]
薑沃回頭接道:“如今我大唐,亦是如此。”
強漢盛唐,就是如此氣魄!
“咦,反麵還有。”
媚娘本都要放下紙箋了,忽然發現這一張反麵還有字。
正麵沒寫開,反麵崔朝還記錄了一件趣聞:聽聞玄奘法師當年途徑高昌國,國王鞠文泰極慕其才,認作義弟。親筆作書,令西域各國國王,禮待其弟。
薑沃:……
薑沃心道:《西遊記》裡是美化了啊,原來玄奘法師不是二鳳皇帝禦弟——倒也是一國王的禦弟,倒黴的高昌國王鞠文泰!
薑沃甚至懷疑,是不是玄奘法師把高昌國運氣都吸跑了。
就是不知道高昌國被大唐乾掉後,玄奘法師拿著鞠文泰的手書,會不會有啥危險。
不過玄奘法師這般神人,必能化險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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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第二日,忽有個太史局的小宦官,來到掖庭尋薑沃,說是太史讓她回去一趟。
薑沃:今天可是臘月二十九,明兒就是除夕了,還讓人去加班,師父,你好無情,好無理取鬨!
不過,到了宮正司,薑沃才知道是錯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