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玄素事件很快就退下了皇城熱搜榜第一名。
一來,聖人再次按下了此事,先私下召見言辭安撫張玄素,又在朝加封他銀青光祿大夫,不但沒有令他離開東宮,反而又給了張玄素個官位:他本是太子少詹士,如今又兼職太子左庶子,跟太子捆綁更深了。
說實在的,張玄素跟太子,都不甚滿意這個結果。
二來,朝上發生了其餘的大事,將朝臣們的目光暫且轉移走了——薛延陀不顧大唐警告,出動了二十萬大軍,進攻唐版東突厥。
阿史那思摩不敵,火速向長安求援。
還好之前阿史那思摩已經求得皇帝聖命,麵對薛延陀大軍衝殺,不必死守,可以帶著婦孺退守長城。
阿史那思摩便一口氣退到陰山處,開始據守等援。
薑沃聽說後還不由感慨:彆的朝代都是修長城退匈奴,而大唐貞觀年間的獨特風景,遊牧民族守衛長城出現了。
薑沃覺得很奇妙,大唐朝臣們卻已經習以為常——無論東突厥還是高昌國,隻要打完了,從此後都是忠心耿耿唐軍!
皇帝接到此戰報,連一點驚訝都無,於朝上道:“朕原以為夷男能再沉得住氣些,卻也不過如此。”
夷男,乃薛延陀真珠可汗之名。
此人性情其實頗會審時度勢,哪怕這些年來薛延陀壯大,也一直貓著不動。
兩年前大唐打高昌的時候,高昌國王還想跟夷男可汗聯手,特命人去送了聯絡密信。誰料夷男可汗不但不支援他,還拿他刷起了業績,反手就舉報到長安城來了:報告,天可汗,高昌國要造反!還想拉攏我!
據說把高昌國前國王鞠文泰氣的吐血。
然而事兒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夷男都可以當熱鬨看。一旦臥榻之側出現了他人酣睡,二鳳皇帝把唐版東突厥往他身旁一放,夷男可汗終究也沉不住氣了,想要徹底乾掉東突厥,獨攬漠北大權。
長孫無忌在朝上發表意見一語中的:如此沉不住氣,隻能說臣服之心不誠。
二鳳皇帝點頭讚同了大舅子的意見:既然不夠臣服,那就沒的說了,隻能打服了。
他在心裡過了一遍出征武將的人選。
“召李勣入京。”
*
四月。
薑沃排過太史局的工作時間表,特意空出半日到司農寺看棉花去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去現場看棉花的種植。
她剛進太史局的時候,朝中對女子當官自然是頗多微詞。於是薑沃隻留在太史局做專業工作,從不出門。直到專業立住了,成為了太史局不可或缺的特殊人才,她才偶然出門,且那時候出門必是應了彆人的請帖才去,比如閻立本請她去看畫。
再後來,有了皇帝首肯,讓她去參加詩會,隻是那時名義上還是跟隨師父袁天罡。
直到今年上元節,她才是第一次作為自己,作為太史丞與朝臣們一起,於上元佳節賞宮燈。
如今她也能想去司農寺看棉花,安排好工作就去了。
倒是司農寺接了名刺,第一次接待女官還是挺緊張的。
好在薑沃的專業課就是要穩得住要有姿態,她心中明白,若是她把自己當小娘子,做出羞澀避嫌的樣子,那麼彆人會更把她當小娘子。唯有她不在意,隻把自己當成尋常官員,旁人才有可能平常待她。
果然,看她一派淡然,司農寺負責接待的監候倒是不好意思一驚一乍,反顯得自己沒見過世麵自驚自怪似的。
他引著薑沃進入司農寺。
司農寺是皇城內占地最大卻也是最偏遠的一處政府部門——因其部門特殊,需要不少試驗田,就坐落在皇城最偏的角落處了。
薑沃第一回拜訪,自然要先去見過司農寺的正卿。
這是位世家出身的官員,出自太原王氏嫡支,自是清貴。生的也麵目周正,美髯飄飄,一看就是風雅人物。
王正卿院中種著些桃樹,不知如何侍弄的,此時都晚春了,竟然還有一院桃花可賞。
大約是司農寺術業有專攻。
與薑沃彼此見過禮後,這位王正卿絲毫不提棉花的研種進展,隻文文雅雅與薑沃討論了些詩文與風水之術。直到薑沃問起,他才頷首道:“哦,薑太史丞是來看那棉花的?我素不管庶務,也不知到底種的如何了,便請吳少卿過來陪太史丞去瞧瞧罷。”
在等吳少卿過來的空檔裡,這位正卿又跟薑沃聊起了所謂神夢與莊周,頗有豔羨‘莊周夢蝶’之意,又歎道:“可惜我不過一介農官,俗冗纏身,不得逍遙啊。”
薑沃:……這是司農寺的官?好像更適合魏王的文學館啊。
不多時,司農寺吳少卿便過來了。
風雅正卿交待了幾句好生待客之類的話,還客氣地送兩人出門。
薑沃走出院門再回頭時,隻見這位正卿也沒回屋,站在桃花樹下,正在搖頭晃腦吟詩呢。一陣風吹過,碎紅落如緋雨,飄了他一身。
此情此景倒著實很風雅,隻不知外頭饑寒百姓,能否靠這樣的官員過得飽暖。
而這位負責帶著薑沃參觀的吳少卿,倒是跟王正卿是兩個極端。
這位四十來歲的少卿,若不是穿著官服,倒很像是田間老農,臉色是常年在日光下勞作曬出來的熟褐色,露出來的手也骨節粗大甚是粗糙。
吳少卿親自帶著她轉了幾塊專試種棉花的地。
時不時停下來,滿臉老農看著豐收瓜田的喜悅笑容對她道:“如今已試種多回,這棉花在咱們中原也種得出!”
“原先冬日我就將棉種種在屋裡的陶盆裡,雖說炭火燒的足,但總是長得稀稀拉拉的,那會子給我愁的,生恐咱們這裡種不得。還是天暖了,都挪到外頭地裡,才長得好了。想來暖是一回事,這棉花還極愛日頭呢!”
“怪道是從高昌國回來的種子,我聽說那邊原本就日頭多,有時咱們這裡到了黑天,那邊都亮著,連葡萄也甜。”
吳少卿一看就是平時罕言寡語,不太會應酬的人,但說起專業那就口若懸河了,與薑沃講了良久他是怎麼試種棉花的:棉種的間距疏密、種子要種到多深,怎麼給棉苗驅蟲,都是他心中頂要緊的事兒,連過年都不忘每日來看他的棉寶們。
說到興起,他甚至蹲下去,親手扒拉開土:“如今已經試得,種這樣的深度最好!埋的再深了出苗慢,淺了卻也難活!”
薑沃邊認真聽邊點頭,越覺她將棉花這件事告知李治,交由國家來做,是很對的一步。
若為自己吞功,種植棉花一定會耽誤了。
而吳少卿說完棉花的栽培,一時又無話可說了,且覺得方才自己嘮嘮叨叨,說些零碎的田間粗活,反有些不好意思。
薑沃見他窘迫的手腳都似沒處放,便找話道:“我瞧著那邊有一片果樹,少卿能否帶我去看看。”
吳少卿這才放鬆下來:“北方的果樹,司農寺都種著幾株頂好的良株,我等也常對著果樹下功夫,想怎麼才能讓果子熟的更多,更好。”
“這會子正好是青梅和櫻桃熟的季節,薑太史丞隻管來看。”
薑沃參觀了果樹後,吳少卿還送給她一籃子青梅和一小筐櫻桃。薑沃道謝,吳少卿就露出憨憨厚厚的笑來:“當日蒙聖人宣召,就知這棉花是薑太史丞的一番神夢,又虧得晉王與崔使節將棉種和農人帶回。想來再過十年,天下人都能用上棉布,冬日裡多一些禦寒之物,那我真是死也能閉眼了。”
他又問薑沃道:“這棉籽,似乎油性很大,不知能不能榨油?”
薑沃搖頭:“能,但最好不要。”她曾經在醫院裡聽人說過,棉籽油裡有‘棉酚’這種微毒性物,如果沒有好的技術,在榨油同時脫毒,吃多了似乎會導致不孕不育——在醫院裡住久了,什麼病人都能遇上。
她隻與吳少卿點到為止,說有微毒,吳少卿就不再問了。
待薑沃告辭的時候,吳少卿特實誠地對薑沃道:“彆的我們司農寺也沒有,但薑太史丞以後想吃什麼新鮮果子,隻管來這邊摘,等秋日請太史丞過來吃葡萄。”
薑沃道謝:“好,到時候一定來。”
她拎著兩籃新鮮水果回到太史局,自然先去孝敬了師父們。
袁天罡和李淳風都喜歡吃櫻桃,隻是袁天罡喜歡果子本味提溜著櫻桃梗直接吃,李淳風則喜歡澆上乳酪當甜品吃。
但麵對一籃子青梅,兩人都連連擺手拒絕:“快拿走吧,看著就牙酸的很。”倆人都不吃酸,甚至見不得,薑沃隻好找張紙把青梅蓋上,才不令師父們望梅止渴。
三人坐下吃櫻桃,李淳風還不忘道:“你現在膽子也大啦,當值的時間,就跑出去串門子去了?”
薑沃笑眯眯,知道她隻要安排好工作,出去逛逛各衙署,師父們才不會生氣,隻會為她高興。
她將方才在司農寺所經之事與兩位師父說了,好奇問道:“王正卿雖出身好,但朝中也有許多清閒虛職可以給世家子做官,為何讓他做司農寺這處要緊的實缺官呢?他既不通農事,豈不是耽擱了?”
這不符合二鳳皇帝的作風啊,而且皇帝明顯也是知道司農寺唯有少卿是做實事的,那日也隻叫了吳少卿去交代這棉花的事兒。
李淳風聽完搖頭:“這事兒你誤了。”
“王正卿是個風花雪月的人沒錯,但他並不是個屍位素餐的人。你要知道,京中衙署上百,每季各衙都需往民部去支領用度——凡是支錢的事兒哪有簡單的?”
“一國這樣大,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民部也每季為了錢糧稅收籌措安排絞儘腦汁。哪怕一部必需的使費,去戶部申領都少不得費力費口舌,若要再額外支領什麼‘試種’‘開田’的用度,那有的是可磨牙處。”
“你也見了吳少卿了,那是位實在人。你想想,若指望他去民部要錢,豈不是被民部的人哄得北都不知道,隻怕每次捧著欠條就回去了。”
尤其是大唐對外征戰的年份,民部對錢財的支出扣得更嚴,生怕軍中要錢的時候調動不開。因而給不要緊的部門確實會打欠條,說以後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