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自並州返回闊彆已久的長安。
從貞觀七年,他代晉王坐鎮並州後,這些年一直未回京。原該入京述職的年份,又趕上其父去世,須得扶靈回鄉守孝三年,出孝期後又奉聖命繼續坐鎮並州。
聖人曾親口讚過‘隋煬帝需長城,朕有李勣就夠了’,可見他坐鎮並州的重要性。
至今已經快十年了。
這回召他回來,李勣也很歡喜:距離上次他參與滅東突厥之戰,已經過去了十二年。被放在防守的位置上多年,終於可以打進攻戰了!
天知道侯君集被派去滅高昌的時候,他眼饞的都睡不著覺。
而且十二年前滅東突厥,總統帥是李靖大將軍,李勣比他小近二十歲,資曆和戰功上都是比不過的。他也很欽佩李靖大將軍用兵如神,當時在其麾下帶領一軍也很聽指揮。
但從軍者,誰不想自己做一回統帥!
這個機會終於被李勣等到了。
這次的‘唐版東突厥保衛戰’,意在打痛薛延陀。聖人特意召他回京,想來是要授以三軍統帥之位!
*
李勣大將軍回京後,並沒有即刻出發往北去——薛延陀如今名義上還是大唐屬國,不能行不教而誅之事。
朝廷得先修書一封,以天可汗名義斥責薛延陀妄動刀兵,令他退軍,如果薛延陀不退,大軍再出發征討。
李勣倒不怕薛延陀溜了:夷男雖有點瞻前顧後,但也是一國可汗,二十萬大軍出動,打的還不是大唐,而是積怨深重的舊仇人東突厥,若是被大唐一句話就嚇回去了,那夷男也不必做人了,整個漠北彆的部落誰還能怕他服他?
甭管二鳳皇帝還是李勣,都知道這回薛延陀不會退,發聖旨斥責不過是走個過場:我們可是教育你了啊,給你悔改機會了啊,你冥頑不靈我們才不得不正義之師出手的。
這是必須的麵子工程。
在走這個流程的時間裡,李勣大將軍回到了長安,拜見聖人。
見過聖人後,他就直接去拜見晉王了。
這也是在聖人跟前過了明路的,他到底是代並州都督,一直代管著晉王的封地。
“見過晉王。”
李勣還未彎腰,便被一雙手扶住。他原本低垂的目光,順著這雙修長白淨的手抬起,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大將軍實不必多禮。”李治雙手托著李勣的胳膊,眼睛裡帶著柔和笑意打量李勣的麵容。
“十年不見,大將軍絲毫未變呢!”
李治天生就有這樣飽含親和力的本事,哪怕是打量人的麵容,也令人覺得如沐春風。
饒是李勣一顆征戰沙場多年的鐵血心,都不由生出感慨。
“晉王看臣未變,但臣觀王爺卻是長大了好些。”
十年前,李勣尚不足四十歲,如今卻已經年近五十。
但他早些年就一直馳騁沙場,這張臉吧,天然就像四五十歲的,所以除了兩鬢微白外,麵容還真沒啥變化,數十年如一日的老成。而他進長安前,還特意把自己頭發染回了黑色,生怕皇帝覺得自己有老相,不肯令他做三軍統帥,因而不是李治說客套話,而是李勣與十年前當真毫無分彆!
但李勣看李治就不是了。
十年前,剛封晉王不久的李治,才是五歲的孩童,那雪白嘟嘟的臉就像是一枚牛乳做的玉露團。他作為封地之主,遙領並州,自然要送代行權柄的李勣出京。
當時晉王就坐在皇帝的膝上,李勣禦前辭行完,就見皇帝小心翼翼把小兒子放到地上,柔聲道:“雉奴,昨兒父皇怎麼教你的,去,送送李勣將軍,他是去替你守封地去了。”
那聲音之溺愛柔和,李勣險些沒繃住臉皮——被酸的一哆嗦。
彼時李勣也有兒子了,他向來是極標準的嚴父,讓兒子去做事,還用哄?吩咐一聲就是了。要不肯聽話踢一腳就好了,再不行踢兩腳。
見此情此景不免感慨:陛下在軍伍中也是雷厲風行的脾氣,原來私下這樣溺愛孩子啊。
李勣就見這枚小玉露團子慢慢向自己走過來,努力走的周正——為表鄭重,長孫皇後為兒子穿了全套親王服製,行走起來不便不說,李勣就見晉王的小臉兒都被金冠壓得有點發皺了。
五歲的李治就這樣走到李勣跟前,努力做出一副大人模樣:“大將軍久守晉陽,為國戍境令夷狄畏服,訓整戎旅使邊塵不驚。此去辛苦,萬望珍重自身。”
聽他這樣小的孩子,工工整整背誦這些話,努力端正嚴肅了小臉兒說出來,李勣覺得甚是可愛,但麵上也繃住了,也恭敬道:“臣領晉王訓。”
背完了該說的話,五歲的晉王卻又忽然轉身去多寶閣上,努力伸手,旁邊的宦官雲湖忙跑過去,替他夠下來一對黃翡雕琢成的柿子。
晉王才抱著柿子又回來,塞給李勣:“母後說,柿子是如意之意,過年的時候,母後的衣裳上繡的都是柿蒂紋——大將軍拿著柿子,此去事事如意。”
李勣訝然,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想是方才陛下叮囑他時,提到了邊境不安,要他小心應對的緣故。
李勣雙手接過這一對玲瓏剔透的黃翡柿子,肅聲保證道:“晉王放心,臣必為王爺守好並州!”
皇帝還坐在禦座上笑道:“雉奴,你倒是會挑東西,案上有擺著吃的柿子,你怎的挑了朕的翡翠柿?”
晉王轉頭道:“這個不會壞。”
君臣隔著年幼的晉王相識一笑。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
之前站在多寶閣前,努力夠也不夠到黃翡柿子的孩童,已經是個挺秀的少年郎了。
人難免會被記憶所影響。尤其是一些溫柔的,當時曾被觸動過的回憶,很容易將好感延續下來。
起碼李勣再看到李治時,不像看陌生人那樣平淡。如果用好感值來具體化,那便是李勣大將軍一般對人都是‘0’,看李治卻是天然帶了“+20”、
李治也給他準備了很貼心的見麵禮。
並沒有什麼格外貴重物品——畢竟哪怕李治作為晉王備受寵愛,吃穿用度無一不上佳,但論起有錢來,也絕對沒有這些打仗的大將軍們有錢——他們都是富可敵國,因為確實滅過一國。
李治準備的禮有稀罕的棉布,再有一些南邊貢入長安的藥材:“大將軍與父皇,都是征戰沙場之人。”
“我聽父皇說過,當年帶兵曾有兩日兩夜急行軍不能合眼的緊急軍情,也有冬日隻好忍著冰冷埋身藏於雪中的險況。以至於父皇雖龍體強健,卻總有些零碎的從武舊毛病,間或就哪裡疼一下酸一下的,大將軍想來也是。還是要好生保養。”
這些確實都是李勣有錢也買不到,或者說能買到也不敢用之物,總不能用的比長安城的貢品還好吧。
於是深感晉王依舊是個體貼溫柔的孩子。
*
李勣是回長安後第四日,才從留守長安的次子與長孫這裡得知晉王另外的體貼厚道處。
曆朝曆代,凡武將領兵在外,鎮守一方,是不可能把全家老幼婦孺都帶上任的,為表忠誠,必要留要緊家人於京城。
李勣的長子跟他一樣效力軍中,因此原本留在長安的是次子,也替他孝敬照顧爹娘。
隻是在李勣父母年邁相繼過世後,隻在京中留一個次子,就顯得有點單薄了。
李勣自認,他之為人從無某些武將(侯君集:你彆陰陽怪氣,你點我名吧)的粗豪不拘小節。相反,他是個很謹慎的人,覺得成大事者往往敗於小節。
於是李勣不等旁人有任何微詞攻訐,便在守孝後,立刻把承繼宗祠的嫡長孫李敬業送回了長安老宅,行事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待李勣拜會過長安故舊後,這日次子李思文與長孫李敬業就一同前來,將府中曆年皇家賞賜的單子呈上。
哪怕李勣不在京中,逢年過節府上也必得賞賜的,李勣心細,正是要從這些皇家賞賜上,看看聖恩是否變得稀薄,有沒有因他常年在外,就被皇帝忘記。
需知見麵三分情呢,武將就是這點不好,在與聖人的親厚上,遠沒有文臣紮實。
他細細翻了半日,見每逢年節聖人禦賜之物不但沒少,甚至還偶有加厚,便覺欣慰。
再往後翻,太子魏王處送來的禮,則是年年相同,顯見是命人按官職例備的。
倒是晉王的禮,這些年來不同。
晉王幼時賞給屬官的禮皆是出自母親長孫皇後之手,自是無不周到妥帖。隻是自貞觀十年起,晉王府送來的禮便是肉眼可見的辦事手筆稚嫩,賞賜樣數不少,但並不成個體係。
李勣心裡一動,再默算一下:是了,從那年起,皇後娘娘仙逝,晉王由聖人親自撫養。可聖人再撫養,也不會細致到如皇後般把年節禮都替晉王備全了。李勣見禮單裡還有些顯見是貢品的吃穿用物,顯見是晉王自己交代的,並不是宮裡宦官按例代辦的。
就這份用心,就足以讓人感念了。
李勣合上了禮單。
他這才回長安三天,已經覺得京中味兒不對了,簡直像是大年三十夜裡待點的乾竹一樣。
奪儲之爭已經到了箭在弦上的時刻!
很快拿定了主意:得躲著點。
李勣常年在外,想了想自己從前跟太子和魏王都無甚交情,便想著躲了此事——好處眼見是沾不上了,那就作壁上觀吧,可彆魚沒吃上倒是沾一身腥。
然而他想作壁上觀,有人卻非要拖他下水。
*
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
如今魏王李泰睡夢中都忍不住念叨這句話:就差那麼一點了!
他與太子位一步之遙。
狂悖、忤逆、偏寵佞臣——太子已經犯了許多大錯,近來又添了一條,毆打老師!這樣的人能做太子嗎?
李泰自修書完畢,常圍在父皇身邊打轉,是深知父皇與太子的父子情分,已經所剩無幾了。
如同一個人,已然沒了血肉,隻剩下骨架子硬撐罷了。
隻需要再推太子幾把,再讓人把自己捧的高一點,讓父皇看的再清楚一些——誰才配繼承大唐基業!
好讓父皇早下決心,廢立太子!
等待和未知,從來是最令人心焦的。
李泰最近心火肝火都旺盛,甚至要每日喝點尚藥局開的黃連水壓一壓。
這日他正在皺著眉努力咽黃連水呢,便聞宦官來報,工部侍郎杜楚客求見,李泰心頭一寬,忙命請。
魏王黨中,杜楚客的官職不是最高的,但李泰最喜歡他。
因這人是他的死忠粉,還是特彆有用的那種——杜楚客到處跟人安利魏王的聰明智達文章絕倫最重才子士人,他的好名聲倒有一半都是杜楚客替他宣傳的,可謂是魏王黨當仁不讓的宣傳部長。
杜楚客這次來也是有要緊事的,他語重心長對魏王憂心道:王爺啊,咱們團隊文重武輕啊。
說著掰著手指數:門下省侍郎劉洎、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尚書蘇勖……這幾位要員是文臣,下頭依附魏王的也多半是文臣。
杜楚客看起來比魏王還急:“聖人已將侯君集放了出來,隻道是高昌之事功過相抵……唉,咱們花了那樣大功夫,終究沒有將侯君集釘死在牢裡。”
“這便是武將的好處了,總有實打實的軍功傍身,聖人哪怕暫時棄之不用,也舍不得殺的。臣所慮者,若是將來再有戰事,侯君集再立大功,又是太子的一柄利劍!”
他說的眉頭緊鎖,李泰聽得也是發愁,不由‘噸噸噸’喝了一杯黃連水。還讓人給杜楚客也上了一杯。
杜楚客其實極怕苦,但魏王所賜,隻好謝恩喝了。
之後皺著一張被苦的不行的臉說:“魏王莫急,臣有一主意。”
心下不由後悔自己裝高明,剛進門時不肯獻計,還特意誇大了艱難,想裝一把讓魏王來請教他,結果就被迫喝了一杯苦死人的黃連水。
他也不知魏王是不是看出來了在懲罰他,於是也不敢裝世外高人了,連忙道:“魏王,眼下就有一大將軍,不比侯君集差呢。”
說著在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勣’字。
李泰展顏:“是了,我竟忘了李大將軍!他如今可是回京了呢,若是此番能破薛延陀,必是大功一件。”
“如卿所說,向來隻有文臣為我揚名,若是再有這般武將肯效力,何愁太子與侯君集?”
又欣喜地看著給他出主意的杜楚客,再次賞了一杯黃連水,不過他是純純好意,還連聲囑咐道:“快入夏了,天氣難免乾燥,多喝些黃連水,敗火的!”
杜楚客隻好又喝了一杯,之後連忙告辭跑路,生怕被賞第三杯。
之後,李泰這邊便頻頻出動文臣,以各種方式‘拜訪’大將軍,上門做說客。
給李勣煩的要命。
魏王覺得拉攏李勣一定對他很有用,這想法是沒錯,但魏王對李勣可沒啥用。
李勣又不是割肉飼鷹的佛祖,他憑啥把自己割了肉去喂魏王!
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太子那邊的人也不消停,也來拉攏他。
倒不是一直在奉命閉門不出,‘思不敬師長之過’的太子殿下派屬官拉攏李勣。
而是侯君集自己跑來了。
侯君集此時正賦閒在家。
這位將軍從高昌國回來就一直在走黴運,先是在高昌犯下貪腐之錯被下了大獄。好容易混過此事被放出來,皇帝原讓他去兵部戴罪立功,誰成想因為太子毆打張玄素一事,又丟了差事。
沒錯,上次太子找人打老師,也跟老侯脫不開乾係——東宮一眾內監和宮女都被皇帝換過了,太子根本指使不動。
倒是太子身邊的千牛衛(親衛),一直沒換,一直是侯君集的女婿賀蘭楚石為首領做東宮千牛內率。
太子就找他要幾個侍衛打張玄素。
此事乾係大,賀蘭不敢擅專,特意去問過了嶽父,侯君集想了想:太子無人可用,自家若肯幫忙正是雪中送炭之壯舉啊!若此時順應太子,將來太子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