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後第二日。
薑沃與崔朝奉召麵聖。
*
程望山進院的時候,就見薑侍郎正帶著公主吃早點。
他忙上前行禮問好。
薑沃邊看安安埋頭吃一隻小小的羊肉燒麥,邊問道:“程公公,陛下如何這樣早宣召?”
程望山悄悄抬頭看了眼太陽。
這,也不是很早吧……
程望山還未及回話,就見崔司業自廊下而來。
走至庭院中,正好一陣清風拂過,大片嬌嫩海棠花瓣紛紛揚揚如緋雪,落了他滿身。
見此景,程望山不由就愣住了。
還是崔朝先問他何事,程望山才開口道:“哦……哦!崔司業,陛下宣召您與薑侍郎。”
程望山是再次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下件事,忙道:“陛下還有一言:今日不必帶公主過去都督府。”
薑沃了然:那就是今日要花大把時間論正事了。
程望山傳旨後離去。
薑沃則領著安安的小手,走到後院,把安安托付給陶姑姑。
她不在的時候,陶姑姑會教安安認字。
薑沃轉回,就見崔朝已經換好了官服,隻等她了。
她卻一時有點犯懶,在海棠樹下石凳上坐下來道:“陛下原是怎麼說的?說蹕駐並州這一二十日,叫咱們好好歇一歇,到處玩一玩。”
“畢竟四月至洛陽後,便要行裁官事。”
“今年剩下的日子,隻怕都一絲放鬆不得了。”
但……
她到並州也一點沒歇到啊!
皇帝在並州大行封賞,賞的愉快,她與隨駕而來的戶部侍郎,忙的痛苦不堪。
好容易昨日有暇,去了場春日宴,今日陛下卻又要叫人進宮長談。
皇帝自己這幾日大概是玩夠了。
崔朝含笑勸道:“我已然替你將奏疏整過了,你隻換過官服,咱們便能走了。”
*
薑沃進正殿時,就見帝後二人正在窗下一起悠閒欣賞畫作。
映著窗外春煕儼然,花光樹影,寶鼎中香氣嫋嫋——帝後二人也正如一幅畫卷一般。
薑沃還未拿出奏疏,便見媚娘走過來,示意她先跟自己走。薑沃也就隨著媚娘出門來,往都督府的花園走去。
“陛下想單獨與崔郎談談。”媚娘眼中含著些無奈笑意:“也叫我再與你談談。”
薑沃:?
媚娘一字無改,把昨晚皇帝的話都與薑沃說了一遍,甚至還不忘描述下皇帝擔憂的真切神情。
薑沃聽完:……
怪不得,她昨晚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原來是皇帝在明誹她。
薑沃便也與媚娘說真心話道:“姐姐替我勸著陛下些。我們已然商議過餘生事,自有安排的。”
媚娘聞言莞爾,替她取下掉落在發間的幾片花瓣:“好。”
之後兩人就把這事兒擱到一旁不提。
隻是如往年一般,挽手遊園。
並州都督府的園子,因要恭迎聖駕,特意移栽了許多當地珍奇花木,與京中景致不同,各有意趣。
*
不比媚娘與薑沃心無旁騖的遊園。
殿中,李治其實是有點不知怎麼開口的。
昨夜就他追問媚娘的結果看——薑卿依舊是沒有,起碼這兩年無成親心思的。
偏生紅線這種事又不好硬捆。
李治發愁。
但昨夜媚娘勸說的一句話,提醒了李治——“這是兩人之間的事。”
李治便想勸勸崔朝,彆一味‘隨她心意’下去了。
既然是兩人之間的事,那確實是旁人替他說一百句,也不如他自己開口要。
隻是怕傷了崔朝的麵子,皇帝就很委婉——
先請崔朝欣賞了畫作,然後又給他看自己的字:“瞧瞧朕的飛白書有無長進?”
皇帝引他看案上一張灑金紙。
崔朝就見上頭是兩句《離騷》。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1]
崔朝頷首真心捧場道:“陛下的字,越發有帝王之風。”
字跡無改,筆鋒則確是與從前不同。
皇帝見他真的隻留心字體,就啟發他道:“朕今晨讀至此,隻覺春秋更序,時光匆匆。”美人也終將會遲暮啊。
崔朝昨夜剛與薑沃論過生死事,自然更有感觸,也就年歲更迭與皇帝感慨了幾句。
然後見皇上依舊目中含著期待望著他,就轉頭繼續誇誇皇帝的字。
李治更愁了:朕原本與子梧不是很有默契的嗎?
見崔朝不能領悟自己的深意,李治終是忍不住,直接道:“你與薑侍郎……這種事不好一直拖延的。今年有裁官事,明年說不定又有旁事。還是早定下來的好。”
聽皇帝這麼說,崔朝倏爾想到了被自己鎖在九連匣中的書信。
那是她交給自己的‘身後事’。
麵上不禁露出真切笑意來:“陛下,臣相信,她此生,不會與臣分離的。”
李治驚呆了:真……真樂觀啊。
他忽然想起了當年崔朝剛到鴻臚寺,就被擠兌到最偏遠的阿塞班國任吊喪使的舊事。
那時候自己替他擔憂的要命,他自己也是如此心寬,隻道‘路線荒僻未有人行過,也是多一重見識。’
罷了。
崔朝是他年少伴讀,其心若何,他自知。
於是李治放棄了啟發他,隻是將這幅字送給他,然後輕聲道:“你放心,朕不會置之不理的。”
崔朝:?
他與皇帝為友多年,彼此頗為心意相通。今日也是極罕有的,他竟然有些不明白陛下究竟在說什麼。
不過……崔朝很快想起來,剛才皇後帶走了薑沃。
晚上應當就能知曉,陛下這是怎麼了。
崔朝又不禁想起從前的晉王,也會間歇性的傷春悲秋,尤其是每每見過兄長回來。
陛下啊,對待看重的人,真是很心軟的。
*
不過很快,崔朝心中眼中心軟的皇帝就隱去了——
討論起‘裁撤冗官’事的皇帝,冷淡又無情。
薑沃呈上皇帝點名要的奏疏:《貞觀初年裁京中各署衙官員細錄》。
是的,貞觀初年。朝中曾有過一次裁官。
而且是大裁官。
貞觀初,百廢待興,國庫更是捉襟見肘。二鳳皇帝以‘吏多民少’為由,令房玄齡杜如晦兩位宰相,負責精簡官吏。
且那回裁官,並非從細枝末節開始,而是直接從中央機構開刀!
薑沃在整理這份奏疏的時候,已經感慨過了:果然是貞觀初的裁官,直接就從京城砍起。
反正比明末裁員,不敢動皇親和中央,隻裁驛站小官,結果裁出了個闖王李自成要強。
皇帝打開奏疏。
他已經習慣於看薑沃的密折,打頭都是一句話的彙總,沒有什麼冗言。
“貞觀元年四月,京中署衙文武共二千二百六十員。十月,吏部記,減至六百四十三員。”[2]
大刀闊斧,直接裁掉四分之三。
皇帝對此數目並不驚訝,甚至很熟悉——雖說他當時還未出生,但他做了太子後,先帝亦是手把手帶了他好幾年。
這等貞觀初的要事,自然也教導過。
皇帝向薑沃要此奏疏,是想細致了解下:當年在父皇壓陣,房相杜相籌謀下,被裁撤的官職與朝臣具體都有哪些。
因是三十年前的舊事,又涉及整個京城各署衙和朝臣體係。
單這一份奏疏的整理,就花了薑沃數十天。
就這,還是她在白日在吏部搜集過所有原始數據後,夜裡繪製表格之時,崔朝能與她一起。
否則,隻怕耗時更久。
這份奏疏,也就前所未有的厚實。
光表格的目錄就長達兩頁。
此時皇帝手裡拿著這一份沉甸甸的奏疏,真心實意道:“薑卿儘心竭節,朕深明之感之。”
若說個人私事,君臣兩人正私下互相腹誹。
但若說起公事來,都就彼此很是感念。
薑沃亦真心道:“若非陛下下旨巡幸洛陽,吏部需備大量舊例以挪移行宮,臣也難無緣無故翻閱許多數十年前的舊檔。”
且皇帝此番特意巡幸洛陽,還有更重要的緣故和好處——
薑沃笑道:“在洛陽行裁官事,許多京中皇親國戚、老臣舊族的叨擾就少多了。”
若是在長安,隻怕皇帝‘裁官’旨意一下,甭管是立政殿還是吏部,門檻都得被人踢平。
長安城中水太深,多的是資曆老的舊人,當年在高祖跟前都能求個情。各家族封蔭官員之間人脈更是千絲萬縷,說不定裁哪一個九品官,背後就能牽扯上數個宗親、勳貴。
因此皇帝聞薑沃此言,邊看此封奏疏邊道:“是,若是在長安,隻怕詔令還未出中書省,奏疏和眼淚就能淹了朕的立政殿。”
遠不如洛陽來的清爽。
也不必擔心那些皇親、舊臣等能追來洛陽求情——連各地縣令(及以上官員)、折衝府官員,私自出界都要仗行一百,何況有爵之人。
薑沃想起在京中的王神玉。
接下來,在洛陽的她若是刀劍,那麼留守長安的他,便要做一麵堅盾。
但若是王神玉的話……薑沃有信心。
*
皇帝看了兩頁奏疏,忽然想起一事:“瞧朕這記性——朕也有事關當年裁官舊事的書信要給你們看。”他打開案上一個觸手可及的檀木雲紋木屜,從裡麵拿出最上頭一封書信。
皇帝將第一頁寫著家常話事的紙頁留下,剩下的交給薑沃。
此信來自黔州。
早在今歲年前,李治就給兄長寫了信,問起貞觀元年父皇裁官時遇到的種種難處。
畢竟吏部的檔子中,記錄的隻是裁官的結果。
並不會記錄當年有多少阻礙,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湧動。
隻有親曆者才會知道。
而如今朝上,曆經貞觀元年的舊臣已然極少——就算有,當年也是官微人輕,屬於忙著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類,根本接觸不到中樞決斷與此事內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後,對貞觀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無外乎當年已然是吏部尚書的長孫無忌了。
李治的信雖是寄給兄長,卻知道兄長一定會明白,會替他細問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長也才九歲。大部分時間還在念書,也未深入朝堂。
薑沃拿過一手資料來細觀。
這也是她急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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