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舉事已然歸於禮部,薑沃想要去看童子科考,就先往紫宸宮去請帝後聖意允準。

童子科屬於特科,極少設立,自大唐開國至今,不過開過三回科考。

因此,薑沃提出想去看,帝後也隻當她是對神童有好奇心,很隨意便準了。

橫豎童子科的考試過程也很簡單,不會涉及什麼貢舉透題——隻是在《九經》裡,隨意抽十篇,令童子默寫,之後知貢舉會再從經義言論中,挑幾句令童子們解一解就算完了。

*

今歲皇帝過了正月才下旨要開童子科,明顯沒有給京外的‘神童’們留時間入京報名參考。

可見聖意便是擇選京城(或年節下歸京述職)的朝臣子弟中,與太子相仿的年幼才俊作為伴讀。

因而薑沃隻在禮部的報名表上,看到了楊炯的名字——算來,王勃其實比楊炯還小一歲。

若是朝廷開童子科的消息提早一年就放出去,王勃肯定也會來京城參加此童子科貢舉。

不過王勃不能來,薑沃心中也不覺得多惋惜。

畢竟史冊上,王勃就是因為替皇子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便惱了,覺得這是朝臣在挑撥他膝下皇子們之間的關係,直接將王勃逐出了長安城。

皇子身邊都如此危險,何況是東宮伴讀,陪在太子身側——以從前大公子李承乾在東宮時的舊事可知,皇帝若對太子不滿,可不會先換太子,而是一撥撥地換東宮屬臣。

伴君如伴虎,從來不錯。

雖說薑沃偶然也會與皇帝逾越臣子身份‘玩笑’兩句,但一來都是私下場合,二來,皆是無關緊要的話題或是涉及她自己的玩笑。

關於真正的高危紅線事情,她都是學習李勣大將軍說話的藝術——說話前先學會閉嘴,能不開口絕不開口。

非得開口,也在心裡過三遍以上。

話說回來,這還因為她與皇帝相識晉王時期,算是皇帝信重優容的重臣,也才能偶爾有兩句逾越身份的玩笑話。

尋常朝臣,在皇帝麵前一句話說不好,從此仕途無望甚至因言獲罪都是有的。

為此,薑沃與媚娘和文成都說好了,把王鳴珂的筆名緊緊捂住,絕不外泄。

誰知道皇帝看了心裡會怎麼想。

不知道丹青身份,皇帝看民間話本,就隻是跟看從前的《權臣奪親外傳》一樣,看個熱鬨,順帶調侃薑沃兩句。

若是知道‘丹青’是誰,說不定哪日心情不好,就會覺得書裡麵某句話是在諷刺他,動了天子之怒。

這都不是能試探的事情。

*

紫宸殿。

薑沃剛告退離開,安安就從後殿過來了。

進門就笑問道:“父皇母後,我剛剛仿佛聽到姨母的聲音了。”

媚娘答道:“你姨母剛走。”

而皇帝則含笑打量著女兒:安安穿著一身杏子紅色胡服騎裝,上為窄袖短衣,下為褲與長靴。手裡還握著一根他去歲剛送給女兒的金絲馬鞭。

“安安又要去馬球場學騎馬?”

安安對父皇笑著點頭,又加了一句:“還要去看看猞猁。”

*

安安口中說的猞猁,正是從前帝後初次相遇時,就蹲在媚娘馬背上那一隻小猞猁五十九。

隻是轉眼小二十年過去,曾經的半大猞猁,已然成了垂暮猞猁。

這還是獸苑最為精心的養著,才能養足二十年。

隻是再如何精心照料,也抵不過壽數。

二十歲的猞猁,就如同近百歲的老人,已然是極為長壽。哪怕無病無災,也說不定哪一天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來了。

因而媚娘聽聞女兒要去看猞猁,還不忘囑咐道:“安安,不要喂肉了。”

安安小時候,帝後還帶她去喂過猞猁。

然而如今已徹底老邁的猞猁,是沒法自己撕咬大塊的鮮肉,都是獸苑做好了肉糜慢慢喂。

“母後,女兒記得。”近來安安每次去,其實都是給猞猁梳一梳毛。

*

皇帝的眼睛,注視著女兒杏子紅的身影,直至女兒轉到廊下,消失在視線裡才收回目光。

但眼中那種疼愛之情還未散去,唇邊也帶著笑意。

“朕每次看到安安這樣明快,心裡就也跟著她輕快了起來似的。”

皇帝之所以說安安性情像媚娘,就在於此。

他還記得初見媚娘時,她縱馬而來,鮮衣麗服,身後還蹲著一隻猞猁,那樣鮮活而豐盈的生命力,如春色百綻。

隻是安安與媚娘還不同。

當時媚娘身處掖庭境遇晦暗,因此她身上那種生命力是更內斂頑強的,像是哪怕長在懸崖碎石間,也依舊頑強紮根吐豔的花木。

而安安,則更加明亮輕快。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

曜初,日出有曜。

皇帝望女兒背影念及舊事,而媚娘則含笑道:“旁的也罷了,隻安安這精力十足的樣子,便像我。”安安精力充沛,對新鮮事物總是充滿好奇。

聞媚娘此言,皇帝也不由笑了:“是,這些年,朕瞧著她是什麼都想學一學碰一碰。今日才學棋,明兒又看上了琴。”

若是皇子如此,自然是不夠專注定性,還有玩物喪誌之嫌。

但安安是女兒,皇帝就皆由著她。

其實在安安五歲左右的年紀,有段時間是跟太子一起在東宮讀書啟蒙的。

隻是後來,太子年紀漸長,東宮書房的師傅越來越多,念書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安安就不再每日都去了。

皇帝便以為女兒是覺得念書太久,東宮老師又太嚴肅枯燥才不願去的。

索性就單獨給女兒指了兩位年老大儒與一間偏殿做書房,讓她不必每日拘著時辰念書,想學的時候再去。

而這些年,皇帝就見女兒似乎對所有事物都飽含興趣,想要學一下:

書法、樂理、琴藝、下棋等自不必說,公主們隻要想學,宮中都有名師。皇帝還記得,晉陽妹妹也是打小就練得一手好書法,與父皇的飛白體像的幾乎難以分辨。

此外,安安對於看到聽到的一切,都有充沛興致和探究之心。

比如聽帝後在談論《職製律》的事兒,她就也想去找律法書看一看。

說來,安安最早會背的幾條律法,還都是皇帝親口教的。

除了讀書學藝外,其餘‘雜事’安安也沒少嘗試。

她曾試著自己親手種一小盆麥苗——好在這點上,安安不隨她親大伯,成功種出了一片綠油油的小麥苗。

而年節下火鍋夜,皇帝還看到女兒跟著媚娘和薑沃一起玩骰子,賭投壺。皇帝倒也無所謂,甚至還會過來幫女兒擲一個。

無論女兒怎麼折騰,皇帝都隻由著她,而且要一奉十。

比如女兒種了一盆麥苗,他就能命人送來各色種子,以備女兒想種彆的。

也正是為了皇帝這種溺愛,這些年來,媚娘一直堅持,安安宮裡和薑府兩邊住。

“否則陛下就要把孩子慣壞了。”

*

紫宸宮中,帝後說過兩句女兒事後,皇帝便命人宣太子。

再過數日,聖駕就要往洛陽去。

走之前,皇帝自然有話要再囑咐太子——

若是未曾撞上弘兒讀書竟然不忍聽《左傳》事,皇帝還會如過去一般囑咐太子好生念書,初次監國多聽百官諫言,明習庶政,勿驕勿躁。

然現在,帝後卻準備與太子說更深一點的事情。

點一點為君之道。

*

太子到的很快。

在孝道與禮數恭敬上,太子從來無差。

入內先給帝後行禮,然後問過父母安康,這才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見兒子儀度穩重舉止合宜,頷首道:“弘兒坐吧。”

太子於帝後下首的一張圓凳上坐了,坐姿亦是如修竹般。

皇帝特意將語氣放的溫和些:“弘兒,今日朕召你來,是為了伴讀事。”

“今歲童子科貢舉後,朕預備從裡麵給你挑兩個做伴讀。”

見太子要起身謝恩,皇帝擺手止住,然後問道:“若是弘兒考自己的伴讀,會給他們出一條什麼經義來解?”

‘解經義以成文’,是每科貢舉都要考的題目。

聽父皇這麼問,李弘想了想,道出《大學》中的一句:“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

皇帝頷首:“此乃聖賢至善之言。”

然隨即又道:“但朕今日另與太子出一句題目,看你是否能辨明其中義理。”

太子起身恭聽。

皇帝道:“故聖人不求無害之言,而務無易之事。”*

太子想了想答道:“回父皇,此句出自《韓非子》。是指聖賢之人並不苦求於毫無害處、毫無瑕疵的言論,而要務實事。”

答完後又行禮道:“父皇囑兒子監國,故告知此理,兒子受教。”

皇帝心下稍寬。

而旁邊坐著的媚娘,也道:“弘兒,既然你父皇考了你《韓非子》中的一句。那我再補一句。”

“有道之主,不求清潔之吏,而務必知之術也。”*

她望著兒子,諄諄教導:“弘兒,世間或許有品德無暇的聖人,但那終究是罕見的大賢。朝堂之上,卻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會有私心私意。”

“為上者,不能要求每個朝臣都是‘聖人君子’,而是要自己掌握馭下之道能夠知人善任,明達吏事。”

“不以求全責備取臣,而是量才而用。”

“亦能明刑用典,察覺臣子不法事後,能及時處置抑煞此風。”

太子恭恭敬敬聽著:“母後教導,兒子記住了。”

帝後二人言於此,知太子未必真的明白他們的深意。但也沒多說,就留時間給太子慢慢去經曆體悟。

這些話,他們又何嘗是第一次背書的時候就明白呢?

也得經過世事的錘煉才能通曉幾分真意。

於是思想上點撥過,皇帝便在朝堂具體事上又囑咐了兒子幾句。

“軍國大事,三省六部自報去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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