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吏部。
每年‘資考授官’是在十月,而薑沃所在的考功屬,兩都百僚的考功並檢覆,則是要九月十日前送往省。
因而吏部公務,一向是下半年比上半年要重的多。
薑沃昨日陪媚娘泛舟湖上,今日晨起剛到吏部,就見門口已經站了一人,抱著一大摞公文等著回事。
那人見了她,一邊抱著公文,一邊預備見禮:“薑侍郎。”
薑沃打斷道:“小裴,不必多禮了。”
她口中的小裴,並非裴行儉。
說來裴行儉雖入吏部比她晚,但論年紀其實比她大四歲。故而薑沃後來也隻以其字‘守約’稱之。
此時她口中的小裴,是前年剛考入吏部為八品主事,然今歲龍朔元年,便因兩年考功皆為上上等,擢升六品員外郎的裴炎。
是吏部這兩年最出彩的年輕官員,時年二十七歲。
故而薑沃叫他一聲小裴,無論資曆和年紀,都是正叫了。
裴炎一冒出來,倒是搞得王神玉不得不換了稱呼,管裴行儉叫字,改叫這個小裴,還感歎道:“裴氏倒常出吏部官員。”
薑沃當時不由笑回了一句:“那實在比不過王氏。”王氏可是接連出了兩位吏部尚書。
王神玉隨即一笑,乾脆道:“也是。”
雖說都姓裴,但裴行儉和裴炎並不是出於一脈裴氏,基本上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薑侍郎,這是昨日檢覆過的兵部官員功考的文書。”
裴炎是個很精乾周到之人,最難得的不是做事快,而是做的又快又精準,幾乎毫無瑕疵。
薑沃看著厚厚一摞文書,又想起昨日與媚娘在船上的感慨:朝堂代有才人出,正如眼前這位,也是做過高宗與武皇兩朝宰輔的人。
還有……
薑沃的手一頓。
兵部今年報上來的上上等功考名錄裡,排在第一的名字,是程務挺。
這不是薑沃第一次聽到或是見到這個名字。
之前她曾聽崔朝提起過——那時崔朝還在國子監做司業,組織過一次騎射賽事。程務挺拿了頭名,李敬業拿了第二名。之後李敬業總拎著弓箭去再與程務挺比試。
程務挺,也是兩朝名將啊。
如今先帝年間的文臣武將漸漸故去,還在的也已然老邁,新人則一個個登場。
*
薑沃在朝堂已然二十載,早練得心緒無論如何變化,看在外人眼裡,卻依舊是如清風流雲一般。
在裴炎眼裡就是這樣——他都已經做考功屬員外郎快一年了,但這位頂頭上司薑侍郎的喜怒哀樂,裴炎幾乎從未見過。
正如此時,她坐在這裡凝神看公文,裴炎自然想從上峰麵容上,看出是否有讚許或是不滿。
可全然沒有一絲情緒。
以至於裴炎都覺得眼前坐著的是玉像而非真人。
因公文多,薑沃要一份份看過去,裴炎坐在下首交椅上,忽的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自己在國子監時交到的朋友,英國公長孫李敬業曾提起這位薑侍郎。
聽說裴炎考進了吏部考功屬,李敬業當即就倒吸一口冷氣。給裴炎吸的心驚肉跳的:你有話說話,這是乾啥啊!
李敬業就特意壓低了聲音道:“考功屬最難考,也不是不好,就是掌考功屬的薑侍郎,令人生畏。”
裴炎當時就奇道:“可我聽聞令祖英國公與薑侍郎交情很不錯。”
當年長孫太尉在朝,欲奪薑侍郎官職,宰輔中隻有英國公站出來駁回。
李敬業點頭:“是,正因如此,祖父還讓薑侍郎待我要格外嚴苛些呢。”以至於吏部不定時往兵部抽考勤那是專抽他啊!
“我見薑侍郎也比旁人多些,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那雙眼睛,認真看人時,好像能把人看穿看透一樣。”他攤攤手:“反正我是挺怕她的。”
“小裴。”
裴炎的思緒被打斷,立時起身應聲:“薑侍郎。”
然後對上一雙眼睛,如幽穀深泉。
果然如李敬業所說,讓人不由就是心裡一緊,想要避開目光。
但好在,薑侍郎並未一直凝視他,隻是如常道:“我俱已押字印章,可發往長安尚書省了。”
裴炎應了是,速速抱走公文。
**
黔州。
李治在黔州待了幾日,每天上午會去看舅舅,那時候長孫無忌的精神會好一些。
李治也已經問過隨行的尚藥局奉禦,知舅舅是沉屙難起,心中總有種孤茫茫的難過。
而除了他來的第一日,長孫無忌問過‘皇帝出京,朝堂如何’後,之後幾天,舅甥兩人再未談起朝事。
長孫無忌絮絮反複說起的,都是先帝和文德皇後年輕時候的舊事。
李治就坐在圈椅上,在濃重苦澀的藥氣中,聽舅父講起父母。
這日晨起,李治按照以往時辰來到屋中,卻見舅舅還未醒。他心下一跳,慢慢走到榻前。
走近到能聽見呼吸聲,李治才放心。
他走到書桌旁,見上麵有寫了字的紙頁,就拿到窗口去,對著晨光看。
舅舅的字跡他當然是很熟悉的,隻是應當是病中無力,這紙頁上的字顯得很綿而鬆散。
紙頁上寫的是:“時荏苒而不留,將遷靈以大行。”[1]
“陛下。”
李治聞聲轉頭,就見舅舅已經醒了,正望著他。
兩人隔著屋舍相望,其實都看不太清對方的麵容神情——李治是因為風疾的緣故,昏暗中視物有些艱難,而長孫無忌則是病得重了,雙目再難看清。
長孫無忌忽然開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請求。”
李治放下手裡紙頁,走近床榻。
長孫無忌很怕皇帝不答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低微與懇求:“臣求陛下恩典,許臣陪葬於昭陵。”
昭陵安葬著他追隨一世的帝王,他同父同母的妹妹。
他這一世,有功有過,待地下相會,不知他們會怪罪他還是會一笑無言。
但終究還是想要相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