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

聖神皇帝坐在窗下羅漢榻上,凝神對著眼前的棋盤。

縱橫交錯的棋盤格上,隻放上了一枚白子。

她手心裡還握著兩枚。

人與人待久了,真的會不自覺的同化起來。聖神皇帝想,如今她做事,竟也下意識習慣了分成三步走——

今日她不再回避,去見了李淳風確定了一下猜測之事,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拚出薑握的來曆。於是皇帝在棋盤上,放下了第一枚棋子。

然而說來,她並不想放下這枚棋子。

落子就會有輸贏。

她根本不想下這盤棋。

然而如今,卻不得不下了。

*

在等人過來的過程中,聖神皇帝把左手手心裡的第一枚棋子,撚在右手的兩指之間,難得沉不住氣且煩躁地在棋盤上敲來敲去。

現在的問題就是,她在等一個答案,才能落下第一步——

皇帝需要知道,薑握到底能不能控製自己的離去。

她的到來和離去,究竟是‘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還是她自己針對讖語所說的那句‘人力雖微,終有昭著’。*

這對皇帝很重要。

如果薑握自己控製不來,是達成一定的‘條件’後,就不得不離開,倒是好辦了,找出一項‘條件’來卡住就是了。

但如果是,薑握能自己決定……

要如何留住一個想要回家的人——

門被推開。

*

薑握剛進屋,看到陛下身影的時候,下意識就覺得:嚴公公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現在膽子已經肥到敢編排皇帝喝醉了?

因聖神皇帝看起來很正常,就如常坐在窗旁對著棋盤。

直到薑握走過去坐到對麵,看清皇帝麵容時,才在心內道:不好意思嚴公公,冤枉你了。

陛下的麵容和神色確實是帶著醉態。

一看就與平時迥異。

且看起來難得情緒鮮明外露,正撚著一枚棋子‘篤篤篤’敲著棋盤,像是一隻煩躁至極的大貓。

薑握都能想象到,如果陛下真的是一隻猞猁,爪子自然是撚不起棋子的,那估計就會是尾巴不停地敲擊地麵。

可見心情很差。

怪道嚴公公要求助。

畢竟帝王一怒,與旁人不同。要是陛下醉了的時候,不小心擦著一點台風尾,那多倒黴啊。

薑握坐到對麵去,想試著跟皇帝交流:“陛下。”

然而皇帝沒有回答她,隻是目光環顧四周。

薑握是隨著聖神皇帝的目光,才看清這間屋子的擺設。

說來,她方才從推門進來到坐在這裡,注意力都在觀察陛下‘醉酒狀態’上了,一時還真沒留意這屋子裡的任何陳設。

直到現在,隨著皇帝的目光,她也環顧四周。

這才愕然發現,這間屋

子(),簡直就是她的‘個人博物館’!

薑握看到了滿屋的舊物。

她甚至看到了當年她第一次在太極宮掖庭見到媚娘?()?[()]『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手裡拿著念誦的,寫滿了宮正司宮規的竹牘。

時隔多年,她能夠一眼就認出來,還是因為這卷竹牘外麵包著的生絹上,還有她寫下的‘宮規’一字。

那時候她的字,自然還不像陛下,而是她最初的字體。

她愕然看過這些年來的筆墨、舊物,最後目光落在棋盤邊上的一本書上。

《大唐西域記(魔改版)》

這不是她的字跡,這是……皇帝的字跡。

不過這個名字薑握很熟悉,是她從前講給年幼曜初的睡前故事——她本來想跟曜初講《西遊記》,但因她見了真正的玄奘法師,知他是有大毅力之人,徒步走過西域,便很難將他跟《西遊記》裡總是哭的唐僧聯係起來。

於是薑握索性改成了《大唐西域記(魔改版)》。

為此她還去問正主要過授權,去大慈恩寺問玄奘法師:“我想與公主講法師西遊的故事,不知能否如世麵上傳奇本一般,加上些神鬼異誌之事?”

玄奘法師隻是笑應。

於是當年薑握非常放飛,借著西遊記‘九九八十一難’的綱領,給安安編了許多神神鬼鬼的睡前故事,並不局限於西遊記,她甚至連《格林童話》之類的都塞了進去。

比如其中一個故事,還是妖怪建了一座糖果屋,把小孩騙進去的故事。

安安倒是很喜歡聽各種神鬼故事。

不過孩子跟孩子不一樣,後來薑握再講給婉兒聽,婉兒就怕的抱住她睡了一晚上,夜裡還哭了一次。

可……那些故事,都是她隨口編成,從來沒有落於筆墨。想來是陛下將她講給曜初的故事,記錄了下來?

聖神皇帝開口時,語氣與往日不同。

“當年你吐血之時,朕去問你,你道有些事你說不清楚。”

薑握直言:“是,我說不出口。”

皇帝理解道:“你既然不能說,今日,朕來猜一猜。”

薑握聞言點頭,專注望向皇帝:“好。”

其實,這些年她有時也會好奇,陛下心裡是怎麼看她的呢?畢竟,她在陛下跟前,有時比在師父們跟前,還要毫無遮掩。

她們心照不宣,她們從不提起。

“朕曾問過你,神夢是有代價的嗎?”

“你說是,但與你壽命身體無礙。”皇帝頓了頓道:“甚至做的事情多了,與你有益。”

“這話,朕自然是信的。”

皇帝的眼圈帶著酒意暈染的紅:“朕記得,年少時你還曾染過風寒,且經常困倦不醒,以至於誤了太史局的當值。倒是後來精神越發好了。”而且除了那一回吐血,就沒有病過。

聖神皇帝將右手的棋子也放到左手掌心去,然後將空出的右手伸過去,撚了下她的鬢發:“且朕登基後,你的白發,不見了。”

() 薑握微怔,她忽然想起了皇帝的兩個舉動——

她喝醉了後,皇帝取白齒梳為她梳過青絲,以及,在溫泉宮時,皇帝伸手替她理了理鬢邊的頭發。

那都是,在確認她的白發還在否?甚至特意去溫泉宮,熱氣蒸騰後再伸手撚過她的發絲,莫不是怕她是將白發染黑的?

是,曾經她因為故人的離去,因傷感生出過幾縷白發。

她還與崔朝說過此事。

隻是她達成【位極人臣】成就後,體質再一次升級,那幾縷白發就不見了。

當時小愛同學還特彆儘心提醒她道:“薑老板以後彆傷心了,畢竟你要是不打算奪權做皇帝,這輩子就止步於【位極人臣】了,若再有傷感生出白發,可就不能逆轉了。”

然而,這些事陛下自然不知。

薑握沒有喝酒,思維運轉很正常:所以在陛下眼裡,她就是事情做的越多,身體狀態越好,最後——

薑握看向了陛下手邊那本《大唐西域記(魔改版)》。她好像知道,陛下是如何揣測她的來曆了。

果然,隻聽聖神皇帝道:“你與曜初講的故事:這名西遊的僧人,曾是佛祖座前弟子,是一隻金蟬,因不聽佛祖講法輕慢大教,故被貶真靈,轉生東土。需曆儘九九八十一難才能修成正果。”*

“這便是你的來曆嗎?當然,你自不是金蟬。”

皇帝記得,她還是挺怕,起碼是厭惡蟲子的。

“你是被貶下來的鶴吧。”聖神皇帝道:“你曾與文成說過,你的兵書是一隻飛來的鶴給你的。”

這話還是軍事學院成立的時候,文成想起舊事,而此時兵書也不再是秘密,才當成一句玩笑話講給聖神皇帝。

然而皇帝聽入了心,尤其是在今歲大年初一,見到她跟一隻鶴‘毫無障礙’地溝通後,倒是越發確信了。

不等薑握回答,聖神皇帝就搖頭道:“也難怪,你有時說話實在是無遮無攔不敬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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