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聖二年,端午前夕。
尚書省都堂。
三省宰輔、六部尚書以及涉及錢幣的相關署衙朝臣,俱列坐參加議事。
隻是與之前的議事略有不同,此次除了各部的主事官員,還有不少些年輕的官員搬了桌椅板凳坐在一側。
也就是說,一向隻有紫袍緋衣的尚書省議事,出現了不少青碧色。
似是看出有些朝臣的不解,在主座上落座的大司徒,開口解釋道:“今日要議的,有諸多銀錢、成本、賬目事。”
“這些經濟學院的學生在側,以備隨時術算。諸位若有疑惑,可隨時提出,當場驗算。”
不少朝臣這才注意到,坐在牆邊的學生們麵前的桌上,都擺著麻紙、鉛筆、算盤、算籌等物。
也就是說,今日大司徒召集議事,主要是為了銅錢與紙幣之事?
自大司徒提出紙幣來,朝堂之上有不少疑惑以及異議。
大司徒之前回應的不多,看來今日是要一並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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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很快有數位女吏魚貫而入,給每一位官員麵前放下一份木夾板。
打開來看,裡麵正是數張代表不同錢幣數目的紙幣。
大部分官員先關注的,其實是鈔票的質量——
這些官員,誰家中沒有些產業,於是他們多少都是見過飛錢的。且飛錢的麵額可比紙幣這種五十文、一百文等數額高多了。
民間櫃坊發行飛錢,類似於支票或者說是存折,便於商戶存儲和支領錢財。其中最要緊的當然是重視防偽,最怕的就是人偽造了自家的飛錢來取錢。
於是每個櫃坊都有專門的私密印記,花大價錢請專門的印刻師與鑒印師,屬於各櫃坊最密不外傳的核心技術。
與其餘朝臣,拿起紙鈔來多關注質量不同,李文成的目光卻是在一百文的紙幣正麵的圖案上停留了半晌。
背景雖寥寥幾筆,但看得出是她熟悉的西北城池,而畫上有戍衛的女兵、正在屯田的女農以及在篩選稻穀的育種女官——她早聽薑握和王鳴珂討論過,要畫的各業女娘很多,現有的紙幣數額上放不下,於是一張圖上往往不隻放一位女娘。
李文成忍不住伸出去撫摸了下熟悉的西北風貌,與這些她曾經見過無數回的場景。
之後,才收斂心神,站在宰相的角度來審視這印出來的第一版樣幣。
方才她撫摸過紙幣,已經認出了紙張:這不是單純的楮紙,還夾著桑穰(桑皮單獨剝出來的一層)與棉花。
紙頁有一種特殊的韌性,看起來不明顯,但上手一摸一撚,觸感頗為獨特。
光這種紙張,就是從前未見過、未在市麵上流通過的紙,也就是說想要造假首先的突破新的造紙術。
“李相,您看這是明暗雙紋嗎?”
李文成聽見這一聲,轉頭去看旁邊的狄仁傑——
狄相不愧是大理寺出身,觀察細致入微,旁人或是
看紙幣材質,或是看上麵的圖樣與刻印,唯有狄仁傑很快看過這些,然後對著光把紙幣變換角度,很快發現了異常。
“這是川紙中特有的‘水紋紙’吧。”
狄仁傑看向庫狄琚,見她頷首便知自己沒有認錯,欣然在心裡表揚了自己一句:不愧是我。
蜀地特有的水紋紙有明暗兩種印花。
這還是之前薑握與皇帝入蜀後,無意中發現的,後高價(除了銀錢外,皇帝還給出了一個子爵的爵位),將此家傳技術收於官中。
李文成也拿起來對著光線看過,果然紙幣明暗如水紋之印,頗為稱奇。
這才又看向紙幣正反兩麵——
紙幣正麵是鈔額數目、複雜邊飾以及人物風景圖畫,反麵則以文字為主:刻有聖神皇帝尊號以及年號、紙鈔出戶部編號,以及官府印章,並一段律法文字,寫明造□□的嚴重後果。
狄仁傑看到這段文字還挺親切的:還是他帶著法學院的學生,參考前朝私鑄□□的律法,擬成了一條新律。
因紙幣並非黑白單色,而是朱墨間錯,多色套印,因此這段律法中多有朱字如血,尤其是‘斬’這個字,看起來更為觸目驚心。
今日的大議事,甚至連王神玉都到了。
他此刻看過紙幣,尤其是聽狄仁傑提起暗紋,就與薑握道:“紙幣的這些防偽之作,不光朝廷知道,還要百姓能知能辨才行。”
得先知道什麼是真的,才不會被馬馬虎虎的假貨就騙到。
薑握點頭讚同,後世發行紙幣,也亦有‘刊之印文,編之敕令’的公告之舉,更在各地設置‘辨鈔吏’,來幫助民間鑒定紙幣的真假。
而薑握此時要宣傳真錢假//錢的辨彆,甚至比曆史上的‘編之敕令’的宋朝更方便: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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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製鈔署紙幣的質量,哪怕許多朝臣不是內行,也能感覺到若要仿造這樣一張紙鈔的難度和成本。
通過宣傳讓人民熟知真錢假//錢的區彆。
同時又有技術門檻,卡住假//幣的製作。
而且,聽大司徒的意思,還時不時要更換雕版花樣和模具。
再配以律法,造假//鈔以不赦之罪論處。
以上的幾條累加,紙鈔的安全性倒算是有保障,畢竟說實在的,哪怕不是紙幣,從古至今鑄造假銅錢的事兒也從未斷絕過。
畢竟造假//錢這種暴利行當,無論錢幣是什麼形式,總會有亡命徒前赴後繼的以身犯法。
但是……
正因這紙鈔的質量很好、技術先進(甚至超出了許多朝臣的想象),哪怕上麵印的麵額,是從五十文起步,不少官員還是要問一句——
“大司徒,這紙鈔不知成本如何?”若是成本太高,豈不是需耗國庫?
依舊是庫狄琚發言,表示統算下來,成本低於開支,將來技術再成熟一些,還能將紙幣的麵額再降低一點。
具體的各項成本,屬於機密數據,
各宰相和戶部尚書可知,其餘官員隻要問得一句,不賠本也就夠了。
畢竟……
‘鑄幣署’如今鑄造銅錢,有時候還是賠本的啊!
沒錯,其實朝廷鑄幣發錢,並不是現代人會調侃的:某某國‘印鈔機’又啟動了,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其實此時朝廷每年鑄幣投入民間流動,是要絞儘腦汁才能不賠錢,或者說少賠點。
薑握直接點名:“周署令,報一報今歲鑄幣的耗用。”
鑄幣署的署令,連忙翻開帶來的公文,開始迅速報數據。
旁邊的經濟學院學生,也都在飛速的記錄和驗算。
其實薑握從前隻是宰相之一的時候,她對公文的喜好尚不能明顯影響到所有署衙。
可如今她做大司徒都已經九年。她偏好的公文形式,就漸漸變成各署衙更多使用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皇帝明顯也更看重此等公文——
少浮詞陳調,多簡潔之語,更要多具體的實例和數據。
於是鑄幣署也完全不繞什麼彎子,開始直接彙報鑄幣的成本:
“鼓鑄錢幣,鑄一錢的成本大抵如下:需運銅、鐵,礦悉在外地;另有物料火工之費;若稍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