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聾啞學校,楊校長與祝梅一起站在門口。
祝梅穿了一條中學生常穿的花格長裙,神態安靜,如果不說話,就如一個正常而清純的小女生。
楊校長與祝梅並肩而立,他伸長脖子看著公路。1998年春節,新管會給聾啞學校送了些錢物,解決了楊校長的燃眉之急,因此,侯衛東的待遇直線上升。接到電話,楊校長與祝梅一起到了校門口。
說了些感謝話,楊校長又露出難為情的神色,道“每一次見麵我都要錢,太不好意思。祝梅用了電腦,繪畫水平以及功課提高很快。其他聾啞孩子都很羨慕,學校也想辦一個電腦室,我向教委申請,沒有同意,說是沙州一中也是今年才配上電腦,讓聾啞學校等一等。聾啞學校的孩子不同於正常人,可憐啊,都怪我這校長沒有本事,弄不來錢。”
侯衛東對楊校長深有敬意,問“需要多少台電腦?”
“四十台。”楊校長也覺得自己獅子大張口,可是為了學生們,他還是厚著臉皮求援。
“我爭取找幾家企業來讚助,四十台電腦不是小數目,可能要費一些時間。”侯衛東儘管覺得有些為難,還是痛快地答應了。
楊校長見侯衛東如此爽快,大喜過望,道“敢情好,敢情好,我代表孩子們謝謝你。”
侯衛東給祝梅做了幾個簡單的手勢,然後祝梅便上了車。
祝梅的電腦損壞了,這讓她心急如焚,給父親發了幾個傳真,一個勁兒想去修電腦。祝焱將此事交代給了侯衛東。
看著一溜煙開走的小車,楊校長撫了撫沒有留下幾根的頭發,感歎地道“要是周昌全的子女也是聾啞孩子就好了!”
將電腦送到維修店裡,需要兩個小時才能修好。這台電腦是祝梅最好的朋友,沒有了電腦和網絡,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門便關閉了三分之二。祝梅很在意此事,聽說要兩個小時,她甚至有些等不及的感覺。
小店不大,放著些電腦器材。店主是年輕小夥,個子不高,隻有一米六左右,戴著厚厚的眼鏡,嘴唇上一圈小胡子,其實也不算是胡子,就是一圈淡淡的絨毛。他其貌不揚,手腳倒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將電腦拆開。
侯衛東隨口問道“這是你的店嗎?”
“技工校畢業又不包分配,我們隻能擺個店找碗飯吃。”
“生意如何?”
“現在用電腦的人多起來了,勉強還能維持。”小夥子說的是謙虛話,他從六家親戚那裡借錢開了這個小店,原本想慢慢地熬著,沒有想到生意好得很,一年多時間,成本收回來了,如今存款也到了五位數。
祝梅自然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她安靜地站在侯衛東身邊。那個小夥子忍不住偷看了好幾眼清純如水的祝梅。
祝梅並沒有關注到這個小夥子,她更關心電腦。侯衛東在紙上寫道“時間還早,聽說沙州開了德克士,是洋玩意兒,我請你去吃一頓。”
祝梅寫道“好。”
德克士的東西完全不對侯衛東的腸胃,而祝梅則吃得津津有味,鼻尖還微微有些汗水。她的臉正對著一台電視,裡麵有一位港台歌星模樣的人正在載歌載舞。兩個與她同齡的女生站在電視旁,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屏幕。
祝梅看到這一幕,桌上的美食立刻沒有了味道。在學校時,大家遭遇相同,她心情倒也平靜,此時見到專心看電視的同齡人,巨大的落差突然間破壞了好心情,她立刻陷入了巨大的壓抑與沮喪之中。
侯衛東並沒有注意到祝梅的心理變化,聽著音樂,心思開始胡亂遊走,一會兒是與蔣玉樓見麵的情景,一會兒是火佛煤礦,一會兒又是下一步的打算。
祝梅站了起來,寫道“我要坐車到高速路上去。”
侯衛東這才注意到祝梅的神態有些不對,他對祝梅很有幾分憐惜,見了她的要求,不忍心拒絕。
上高速路前,祝梅站了起來,撐著天窗,看著車外的世界。
侯衛東嚇了一跳,將車慢慢地朝右靠,最後停了下來,他拿出小本子,在上麵寫道“危險,下來。”
祝梅擺了擺手,拒絕了。侯衛東見祝梅很固執,隻得又將車啟動,不過卻將速度放慢了下來。
迎著不斷刮來的風,祝梅頭發飄揚著,她張大嘴,使勁地喊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又被風吹到耳朵邊,然後化做一顆顆晶瑩的露水,直接飛到了半空之中,碎成小粒,不見蹤影。
“迎著風,大聲地呼喊,便能發泄心中的不快”,這是網友“風之子”教給祝梅的方法,今天她就要試一試。
在沙州的電腦維修店裡,小夥子已將電腦修好了。其實這個電腦隻是程序出了點小問題,但是他卻大動乾戈,把電腦拆掉,目的是要讓顧客付更多的錢。等到侯衛東和祝梅離開,他很快就將電腦裝好,安裝了幾個應用程序,電腦就恢複正常了。他高興地哼著小曲,用“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調子唱起了“輕輕鬆鬆賺了三百塊”。
此時店裡正好沒有事,他打開自己的電腦,沒有收到“快嘴小翠”的信件。“快嘴小翠”是一個調皮的小姑娘,他以“風之子”的網名和她聯係了一個多月,已經成為了網友。
“風之子”個子矮,其貌不揚,在現實生活中毫不起眼,他從內心深處頗為自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遇到了“快嘴小翠”,他的愛情之火被點燃了,加上從談話內容來看,“快嘴小翠”是沒有太多社會經驗的小姑娘,於是他信心倍增,幾次約小翠見麵,小翠都用各種借口推辭了,這讓“風之子”既甜蜜又苦惱。
侯衛東在高速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要接近嶺西省高速路道口時,突然後麵警燈閃爍,一陣威嚴的聲音在藍鳥車後響起“前麵站著的人,坐回到車裡麵去。”
這是高速路管理處的警車,例行巡查,見到有人站在天窗前,便追了過來。
祝梅站在天窗前吹了一個小時的風,眼淚乾了,心情愉悅起來,她自然聽不到後麵警車上的喊話聲,依然趴在車窗前,儘情享受著速度帶給她的愉悅。她仿佛是打破了籠子的小鳥,儘情地在藍天中飛翔。
侯衛東聽到了後麵的喊話聲,慢慢地靠邊停車,用手拍了拍祝梅的腿,又在小筆記本上寫了“快下來,警察來了”。
警車停在了藍鳥車後麵,下來了一個年輕警察,他滿臉是怒氣,用手拍了拍引擎蓋,道“下車,把駕駛證拿出來。”他走到車窗旁,眼睛看著車裡麵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模樣、穿著都很清純,倒不是怪模怪樣的小太妹。
警察有些意外,對祝梅道“你這樣很危險的,知不知道?”祝梅隻知道警察在跟自己說話,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便微微笑了笑。
警察弄明白了怎麼一回事,訓了侯衛東幾句,最後叮囑道“太危險了,下次彆這樣。”
回到沙州,取回了電腦,已是6點30分,祝梅在紙上寫道“學校洗澡時間是五點半到六點,我要找地方洗澡。”
侯衛東見祝梅早已變成了大花貓,寫道“到我家去吧。”
在沙州百貨買了全套衣服,祝梅跟著侯衛東到了新月樓。祝梅洗澡的時候,侯衛東就在外麵看電視,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侯主任,我是楊柳。”楊柳在電話裡猶豫片刻,還是道,“侯主任,你跟季書記很熟,能不能幫個忙?我不想在新管會工作了。”
“怎麼回事?”
楊柳道“昨天組織部下了文件,任命易中成為新管會副主任,我不想在新管會工作了。”
在楊大金時代,易中成曾經是新管會辦公室主任,楊柳是辦公室副主任。侯衛東主政新管會以後,將易中成踢到了研究室,讓楊柳做了辦公室主任。從此,易中成在新管會恨上了兩個人,第一是侯衛東,第二是取而代之的楊柳。
侯衛東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沒有多問,態度鮮明地道“你想到哪個部門?隨便挑,季書記這點麵子還是要給的。”
楊柳沒有想到侯衛東這麼爽快,眼窩子一熱,淚水掉了出來“侯主任麵前,我就不想隱瞞了,既然要調動,能不能調到沙州去?”
“如果市委、市政府去不了,就到其他市級部門去,隻是沒有職務了,願不願意?”
“願意,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本來就不算是職務。”
“明天我給你正式答複。”
在新管會,楊柳是最得力的助手,她現在的事情與侯衛東有直接關係,侯衛東毫不猶豫答應了楊柳。
放下電話,在客廳裡坐了一會兒,祝梅就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她頭發用浴巾包著,一張清瘦的小臉略有些蒼白。
她進了客廳,寫道“我餓了。”
這個出水芙蓉一般的小女孩,由於天生聾啞而與現實社會有天然的隔絕,反而有一種彆樣的清麗。
侯衛東的視線從祝梅臉上一晃而過,拿出小筆記本,寫道“想吃什麼?我帶你去吃。能吃辣的嗎?吃重慶江湖菜。”
祝梅點點頭,寫道“我沒有吃過重慶菜,試一試。”
沙州到處都能看到重慶菜,侯衛東在離新月樓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裝修還不錯的中等餐館,要了一盤南山辣子雞以及幾個家常菜。
南山辣子雞,裡麵的花椒和辣椒比雞肉還多,切得很小的雞塊藏身於辣椒的森林中,要用筷子使勁翻才能找得到。吃起來雖然麻煩些,這菜的味道還真是不錯,又麻又辣,與重慶水碼頭的氣質接近。
祝梅在十幾年的人生裡,和溫室裡的花朵差不多,隨著年齡增長,想看看這個世界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今天跟著侯衛東出來玩了半天,算是很大膽的行動。她吃了一會兒辣子雞,被辣得直哈口,鼻尖有了一顆顆汗珠子。
正吃得高興,門外一百多米處忽然傳來了“轟”的一聲巨響,飯館裡的玻璃被震碎了不少。侯衛東和祝梅坐在餐廳靠裡位置,沒有受到影響,隻是這等驚天動地的大響動,還是讓侯衛東嚇了一跳。
祝梅無意識地朝門外看了一眼。
很快,警笛聲大作,警察們拉起了警戒圈,將爆炸處包圍了起來。侯衛東的藍鳥停在餐館旁,幸好有一輛大客車擋在前麵,沒有受到傷害,而那輛大客車一側車窗儘碎,車廂嚴重變形。
侯衛國趕了過來,他身著便衣,冷著臉在外圍轉悠,先是見到熟悉的藍鳥車,又見到站在人群中朝爆炸處張望的侯衛東和他身旁站著的瘦削清秀的小女孩,暗道“這個女孩子是誰?怎麼以前沒有見過?”
等明白是爆炸案,再看看好幾輛被炸得亂七八糟的小車,侯衛東倒吸一口涼氣,暗叫僥幸,又見到大哥疑惑的眼神,他連忙解釋道“這是祝書記的女兒祝梅,聾啞。”
他又在小筆記本上寫道“這是我大哥,侯衛國。”祝梅禮貌地寫道“侯叔叔你好。”
侯衛國向祝梅點點頭,又對侯衛東道“你趕緊開車離開,發生了一起爆炸案子,幸好沒有死人。”
看著圍觀的人群,侯衛東道“怎麼在沙州也有人搞起了爆炸?與國際接軌挺快。”侯衛國低聲道“我估計是礦山的事情,為了搶資源,搞得和黑社會差不多。”
在沙州與茂雲交界的連綿群山裡盛產有色金屬和煤,儲量不小。這幾年煤礦行情走低,有色金屬行情卻一路節節走高。在沙州城內開高檔車的,多數都是山區來的礦老板,這些前幾年還窮得叮當響的山區小老板,一覺醒來,就可以開寶馬奔馳。
也應了那句古話,禍福相依,由於開礦賺錢,這些老板便被各色人等盯住了,麻煩事情不斷,侯衛國看到被炸的車是寶馬車,便猜到是礦老板。
“前幾天茂雲幾位領導還到了沙州,座談關於有色金屬的事情,祝書記也參加了會議,我在做保衛工作。”侯衛國看了一眼祝梅,道,“祝書記在茂雲是三把手,你現在這種情況,還不如去投奔他。”
侯衛東道“茂雲情況很複雜,等祝書記地位穩定以後,我再過去不遲。”
將祝梅送回聾啞學校,已是傍晚時分,分手時,祝梅寫道“今天是美好的一天,謝謝大哥哥。”
她叫侯衛國為侯叔叔,稱呼侯衛東為大哥哥,倒也有趣。
帶著祝梅玩了一天,侯衛東心情很輕鬆,但是身體卻有些乏了,回到新月樓,就開始泡澡,泡著泡著,突然想起了一個細節當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起以後,祝梅無意識地向爆炸方向看了一眼。
“難道祝梅還殘存著一些聽力嗎?是否還有治愈的希望?”侯衛東隨後又在心裡想道,“祝焱是何等精明的人,蔣院長又是醫術很好的大夫,如果祝梅還能治好,肯定早就治了。”
他就將此念頭埋在了心裡。
從星期一開始,侯衛東一直在嶺西和沙州。到了星期五,他才回到了益楊縣。當他的身影出現在科委辦公樓,留守在辦公室的小寧主任馬上打了一通傳呼,在外麵或逛街或回家睡覺的同誌們紛紛偷偷摸摸地回到了科委。
侯衛東把修建農業科研基地的事情交給了周永泰,將機關日常工作交給了小寧主任,他樂得清閒,回來之後見到機關現狀,也不問不管,悠然自得地喝茶看報。
想起了楊柳所托,他給粟明俊打了電話“粟部,今天晚上有空沒有?請你吃飯。”
粟明俊笑道“你下了決心嗎,要調回沙州?”
侯衛東直言不諱地道“我暫時按兵不動,不過想請粟哥幫忙,新管會的辦公室主任楊柳,是我提拔的乾部,如今在新管會過得很不順心,她想調到沙州,看有沒有合適的崗位。”
粟明俊沉吟地道“市委辦公廳正在招人,要女的,楊柳是女的嗎?寫文章如何?”
“她是和我一批公招的大學畢業生,很優秀的辦公室主任。”
粟明俊與侯衛東關係不一般,他沒有打官腔,道“我去約黃子堤,黃子堤如今被提拔為市委副書記,隻要他點頭,這事就算辦成了。”他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黃子堤還是副秘書長時,兩人互相幫過忙,所以儘管黃子堤已由秘書長升成了市委副書記,粟明俊還是有把握約他出來吃飯。
侯衛東高興地道“能把黃書記約出來,太好了,我以前跟著祝書記也拜訪過他,也不知他是否記得我。”他主動交代了這個情況,免得到時粟明俊會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