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不說話,鬱悶地回到了省委招待所。這是全省的大會,開會的人多,又由於省委書記將在開會期間到招待所看望大家,各地領導們都不願意到賓館開房間,全部留在了條件尚可的省招待所。因此,省委招待所房間不夠,隻給沙州市安排了兩間住房。
周昌全住了單間,洪昂就與侯衛東共住了雙人間,司機馬波就在不遠處的三星級賓館開了一個房間。
進了房間,洪昂第一個動作就是到櫃台拿起茶葉,聞了聞,道“這種袋裝茶,真是喝不下去,我去買點新茶。”長期從事文字工作的人,煙和茶是必備品,特彆是深夜磨腦袋時,煙和茶就是極好的提神品,洪昂這個習慣亦是早年養成的,形成以後便伴隨了二十來年。
侯衛東同樣有這個習慣,每次出差都要為自己準備些好茶葉,他將小罐子遞給洪昂,道“秘書長,我帶了茶葉,是上青林的土茶葉。”
洪昂讚道“好茶,味道很純正。”他又細細地嗅了嗅,道,“這茶炒得稍有些焦,火再嫩一些就好了。”
侯衛東有些驚奇地道“秘書長,你還真是內行。這茶葉是上青林老鄉炒的,他們炒茶沒有什麼標準,全憑感覺,手上的感覺、眼裡的感覺、鼻子的感覺,這和中國大多數傳統工藝一樣,都沒有什麼公式可談,全憑感覺。”
“其實這也是中國哲學在生活中的體現,陰與陽、矛與盾、是與非、禍與福,都沒有明確的界限,在現代學科中也隻有混沌的概念。”
“秘書長,這說明古代先賢有大智慧,但是這種智慧很圓滑,遇到硬骨頭就繞過去了;而西方人很古板,遇到什麼事情喜歡鑽牛角尖,非要問個為什麼,反而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邏輯嚴密的科學來。”
洪昂歎息道“我們的一生在曆史中隻是極為短暫的瞬間,這兩種模式的結果,恐怕難以看到。”他話鋒一轉,又道,“我們還是談點實際的問題,在縣裡的時候,我曾經想在山區搞茶葉加工,茶葉雖然在利稅上沒有什麼大的作用,但是能直接改善老百姓的生活,這是一個見效明顯的項目。”
侯衛東並沒有聽說沙州有什麼突出的茶葉項目,又見洪昂滿臉遺憾,便知道這個項目沒有搞成,道“現在的政績考核體製,是以gd和地方財政收入來說話,老百姓實際增加了收入,但是並不能很快地反映到政績上,所以多數領導都樂於搞工業企業,不管條件是否符合。”
洪昂道“發展才是硬道理,這是基於一窮二白的現狀提出來的觀點,具有鮮明的時代性。沙州屬於落後地區,本身就沒有幾個企業,這就如餓極了的人,隻要填飽肚子就行,哪裡管什麼營養和味道,隻有吃飽以後,才會慢慢地挑食。現在沙州以及下麵的幾個縣,都屬於餓漢子階段。當時我在縣裡,為了增加稅收,為了在四個縣裡排名靠前,也就將茶葉放在極為次要的地位,著重抓工業企業。”
侯衛東當過新管會主任,跟得上洪昂的思路,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願沙州能早日完成原始積累,早些升級換代。”
洪昂與侯衛東進行了一番形而上的高談闊論,心情很是愉快,他笑道“沙州未來發展,你重任在肩。”
“秘書長,我隻是你手下的小小一兵,彆笑話我。”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這是領袖的一段語錄,洪昂當年背得極為順溜,此時此景,他便極為自然地背了出來,這是調侃,也是他的真實想法。
天南海北地閒聊著,洪昂又想到了江副秘書長臨分彆的一幕,問“江副秘書長臨走時說了些什麼?讓周書記不太高興。”
江副秘書長在晚宴時曾提起過楊森林,侯衛東一直將這個細節記在心中,此時聽洪昂主動提起此事,道“我記得上一次劉市長想讓楊森林到市政府出任副秘書長,在常委會上弄出些不和諧,今天江副秘書長冷不丁地提起楊森林,恐怕就是為了此事。”
洪昂早就猜到是此事,與侯衛東的分析不謀而合,他拍了拍侯衛東肩膀,道“於我心有戚戚焉。”又道,“不聊了,睡覺。”
長談一夜,侯衛東與洪昂關係一下就拉近了許多。
趁著周昌全開會之際,侯衛東到了省委黨校,找到了研究生法律班報名點。剛辦完手續,迎麵就遇到了郭蘭與另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侯衛東平日裡忙來忙去,儘管與郭蘭同在一幢樓,兩人卻是很難見麵,今天卻在嶺西碰麵。
“你報名,也讀法律?”
郭蘭此前在進門時,已經見到了沙州一號首長的座車,猜到了應該是侯衛東在報名。
果然,剛走進省委黨校的辦公樓,迎麵就遇到了侯衛東。
“嗯,我來報名,經濟管理的數學公式讓我發昏,還是法律更適合我。”郭蘭指了指身旁的女子,道,“這是李俊,以前在《益楊日報》工作,你們見過麵的。她如今在市政法委工作,也來讀黨校研究生。”
侯衛東與李俊見過一麵,還有些朦朧印象,道“我們以後都讀一個班。”
李俊紮著馬尾巴,戴著窄窄的眼鏡,抿嘴笑道“跟侯科長讀一個班,以後就可以經常坐順風車了,你今天什麼時候回沙州?”
微笑時,李俊臉頰上有兩個明顯的酒窩。
“今天不回去,周書記還要開兩天的會,後天才回沙州。”
李俊道“這次算了,以後來上課,你可要記著叫上我和郭蘭。”
在侯衛東印象之中,李俊是一個挺文靜的小姑娘,幾年時間過去,小姑娘變了不少,說話挺潑辣。
郭蘭安靜地站在一旁,話少。
與兩人告辭以後,侯衛東暗道“郭蘭怎麼與平時不太一樣?”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瞧見郭蘭的背影,他明白了為何自己感到郭蘭有些變化,是頭發,以前郭蘭的頭發很短,現在頭發居然蓋過了耳朵。
“如果郭蘭留著長發,以她的五官和氣質,應該更有女人味道。”
想到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郭蘭正準備上二樓樓梯,她感覺自己後背有一道目光,便回過頭去,正與侯衛東的目光碰在一起。
李俊正好看到了這個情景,她看了一眼侯衛東,又看了一眼郭蘭,故意不懷好意地笑道“在益楊時,你們兩家人是鄰居,老實說,你是不是對侯衛東有點意思?”
郭蘭臉微紅,道“彆胡說,侯衛東早就結了婚,她愛人叫張小佳,是他的大學同學。”
李俊是郭蘭的閨中密友,對郭蘭的心事知道得最清楚,她讀書時是有名的文靜,當了幾年記者,卻變成了報社小有名氣的瘋丫頭。她侃侃而談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的眼神出賣了你,我知道你為什麼總是不能進入戀愛角色。在沙州,像侯衛東這麼優秀的年輕人,確實少見了,難怪。”她故意鄭重地道,“蘭蘭,你給自己找了一個極高的參照物,恐怕在沙州很難嫁出去。我有個主意,既然你這麼中意侯衛東,當不成一奶,乾脆做二奶得了,二奶也是奶,總比當一輩子老處女好。”
郭蘭做出凶狠的表情,道“死丫頭,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理你了。”儘管她嘴裡不承認,可是李俊這一番胡言,卻隱隱鑽進了她的心中,她心道“我真有這種心思嗎?真的有嗎?”
她越想越心驚,走進法律班報名處的時候,郭蘭猛然間想道“這一年來,我很少想他了。”
那個他,曾經是郭蘭的全部世界。當他離開嶺西漂洋過海時,她隻覺心肺全部被他掏空了一般。當他語調平和如正常人一般談起分手時,她的世界就如從珠峰坍塌一般。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能將他忘記,誰知數年時間過去了,他居然慢慢地從自己的夢中消失。
更令郭蘭驚慌的是,在自己的夢中,侯衛東卻不斷出現。在報名交錢時,郭蘭偷眼望了望下麵,沙州的一號車已經沒有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