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全已經明白肯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他不動聲色,對侯衛東道“小侯,寧書記為茂東煙廠做了不少貢獻,請他品一品沙州煙廠的新產品,以後回了省城,好為我們免費打廣告。”
侯衛東笑著從抽屜裡拿了一包白板香煙,道“寧書記,這是沙州煙廠新出來的煙,品質很不錯。”
“我來一支。”周昌全主動要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寧缺胖胖的圓臉上閃著些笑意“我聽說周書記戒煙成功,怎麼又抽起來了?難道是為了我開戒?寧胖子可是不勝榮幸。”
周昌全深吸了一口煙,沉痛地道“成津縣縣委書記章永泰出了車禍,同行四人全部因公殉職,此事已報到省委、省政府。”
寧缺進屋以後,就見到周昌全眉頭間神色不對,原本以為是案子的事情,心裡還擔心著周昌全的態度,此時聽到是縣委書記章永泰車禍身亡,反而放下心來。
欷歔之後,寧缺從手包裡取出了一份文件,笑容也就從臉上消失,一對圓眼眯了眯,道“周書記,這是省紀委的材料,事關沙州財政局孔正義。”
周昌全鎖著眉頭將材料看完,半晌沒有說話。
寧缺是經驗豐富的辦案老手,一點也不急躁,隨手拿起桌上的白板煙,取了一支,又扔給了周昌全。
兩股輕煙在辦公桌前嫋嫋升起,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分開。
陳再喜進門與周昌全握手以後,便坐在一旁,安靜地聽兩位領導談話,趁著周昌全低頭看材料時,他瞟了一眼侯衛東。
侯衛東神情凝重地坐在一旁,並沒有與他目光相對。
陳再喜暗道“侯衛東正是仕途上升期,不知是否參與了沙州這些臟事?如果周昌全出事,作為專職秘書,他隻怕難以獨善其身。”又想道,“即使他沒有參加,如果周昌全出了事情,他以後的前程多半會大受影響。”
周昌全頭腦裡閃現了無數的念頭,隨後又將這些念頭果斷地扔在一邊,道“既然省紀委有了足夠證據,高書記又有明確意見,市委全力配合工作。”
寧缺的圓眼又眯了眯,道“高書記的意思,要將孔正義帶至嶺西進行‘雙規’,這樣利於孔正義徹底交代問題。”
陳再喜暗中觀察著周昌全。據檢舉信上以及省紀委了解到的情況,沙州財政局長孔正義與市委書記周昌全來往甚密。依他多年的辦案經驗,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是悄悄將孔正義帶走,然後再通知沙州市委,稍有不慎,很有可能會打草驚蛇,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隻是白包公高祥林堅持要事先與周昌全通氣,他隻能執行,卻並未完全想通。
周昌全道“侯衛東打電話給孔正義,讓孔正義到小招待所,你們從小招待所帶人走。”
侯衛東隻知道有事情發生,可是具體什麼事情並不清楚,聽說是將孔正義雙規,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聽到周昌全吩咐,又看了看周昌全的表情,這才轉身就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陳再喜看了寧缺一眼,用眼睛示意他。紀委查案,最怕通風報信,他著實擔心侯衛東在另一間辦公室會用隱晦語言通知孔正義,便站起來,道“侯主任,上個星期怎麼不來黨校上課?是從嶺西大學請的教授,講得很精彩。”
寧缺明白陳再喜的意思,沒有出聲阻止。
周昌全也明白陳再喜的意思,他臉色平靜,不屑於阻止。
侯衛東也知道陳再喜的意思,他看了看表,平靜地問道“需要孔正義幾點鐘到小招待所?”陳再喜立刻道“一刻鐘以後。”
打完電話以後,寧缺講了些場麵話,就與濟道林一道離開了市委,到小招待所守株待兔。在去小招待所的路上,陳再喜心裡仍然有些忐忑“如果有人提前通知了孔正義,事情就複雜了。”他看到寧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又回想起周昌全的態度,也就沒有開口提出此事。
等到順利地將孔正義帶上車,陳再喜心裡一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不禁暗自佩服遙控指揮的白包公高祥林。
檢舉信的內容已經涉及了周昌全,而且此事的真實成分還比較大,製訂方案時,高祥林特彆強調要充分相信沙州市委,說白了就是要相信市委書記周昌全。如今看來,高祥林看事情眼光確實老辣,陳再喜暗自承認道“我是多疑了。”
寧缺離開沙州境內以後,再給周昌全辦公室打了電話,道“周書記,我已經帶著孔正義前往嶺西,感謝您對省紀委工作的支持。”
周昌全道“這是沙州市委應儘之職,何談感謝。”剛剛死了一位縣委書記,財政局長又被雙規,他的心情很是壓抑,與寧缺敷衍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侯衛東一直默默地守在辦公室,他原本以為周昌全多半要在辦公室“悶”一陣,不料周昌全很快就道“請黃子堤到我辦公室來。”
黃子堤聽到孔正義被省紀委雙規,他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巴,道“這是什麼事?”他與孔正義關係很好,昨天在一起喝酒時,他還在勸孔正義爭取一下副市長的位置,孔正義也被說得心動了。沒有料到,今天孔正義就從天堂墜入了地獄,彆說副市長成了水中花、鏡中月,人身自由恐怕都成了問題。
周昌全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想聽一句實話,孔正義的事情,會不會牽涉到你身上?”
黃子堤沒有料到周昌全說得如此直接,略為思忖,便道“這些年來,為了沙州的財政收入,老孔可是費儘了心血,誰想到是這個結果!”他歎息一聲,又道,“我和老孔關係很不錯,閒時在一起也打打牌,另外,還有些費用也是由老孔處理。這些費用都是為了公事,我個人沒有從老孔那裡得什麼好處。”
黃子堤所說,周昌全都清楚,他道“沒事就好,孔正義被雙規,我估計還得牽出些什麼人來,如此一來,沙州會有些亂,你是分管組織的書記,要提前做些準備。沙州安定團結的局麵來之不易,我們絕不能因為這些事情影響沙州的發展大局。”
黃子堤道“既然是省紀委高書記親自批示的案子,孔正義肯定是出不來了。財政局長位置很重要,不能空著,更不能混亂,現在有兩個方案,一是選一個副局長來主持工作,另一個方案是任命一位新局長。”他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派人鎮守財政局,免得被人利用,再出亂象。
周昌全明白他的心思,將第一個方案否決了“孔正義被雙規,說不定還會涉及班子其他成員,第一個方案不行,我的意思是挑一個財政係統以外的人來出任財政局長。”
黃子堤將熟悉的正處級乾部在頭腦裡梳理了一遍,道“益楊縣縣長季海洋為人正派,工作經驗豐富。”
季海洋一直在益楊縣工作,曾經當過縣委副書記,與黃子堤關係不錯,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是劉兵派係,雖然是縣長,卻與劉兵走得並不近,這是周昌全很看重的一點,也是他選拔乾部中的隱秘。
黃子堤曾經是市委大管家,跟著周昌全的時間很長,對其心理摸得很準,提出季海洋這個人選,針對性很強。
周昌全心裡也有些躊躇,財政局長是很關鍵的職位,而季海洋並不是他的首選目標,甚至連備選目標都不是。隻是孔正義當財政局長的時間不短,與多數局行領導都有牽連,如果新任命的財政局長亦被孔正義一案牽涉進去,對沙州市委來說就是一個政治笑話。
季海洋一直在縣裡工作,任縣長時間不長,從這一點來說,倒是接任財政局長的合適人選。
周昌全很快就將任用季海洋的利弊考慮了一會兒,同意了黃子堤的意見。
之所以同意季海洋,他還有更深的想法。孔正義當了多年財政局長,業務精熟,這一次被雙規,百分之百是內部人搞鬼。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這句話是經曆過血淚的經驗之談。如果讓一位副局長主持工作,如果此人是內鬼,則後患無窮,搞不好事情還會變得更壞。
周昌全自問是經得起檢查,坦蕩無私,可是對於手下的乾部,他則帶著三分懷疑。水至清則無魚,這是他從政得出的經驗,也是他經常對一些小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當然,水渾到什麼程度,他作為市委書記是要嚴格掌握的,孔正義曾經是他最信任之人,如果檢舉信上的事情被查實,他絕對不會回護一來這種嚴重違反黨風政紀的事情,作為一名有二十多年黨齡的共產黨人,他不能容忍,如果不嚴肅處理,沙州整個乾部隊伍將隨之感染;二來孔正義如此行為已經超出水微渾的程度,而且直接將水嚴重汙染,這就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線。
隻是作為沙州市委書記,周昌全也不願意看到沙州有過多乾部卷進孔正義的事情,讓季海洋坐鎮財政局,可以避免有人利用此事搞亂沙州,安定團結的局麵是地方發展的必要條件。
兩人一合計,便決定了季海洋的命運。
侯衛東暗道“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餡餅,季海洋肯定想不到他會莫名其妙地成為沙州市財政局長。”市財政局長雖然與縣長同級,但是重要性卻不可同日而語,財政局長都是強勢領導的心腹,而且手中掌著財權,權力極大。
“周書記到沙州工作時,黃子堤還隻是市委副秘書長,七八年時間,他就一躍成為市委副書記,也確實很有獨到之處。他所提的建議總是藏些私貨,卻總是能恰到好處地適合周書記的要求,這就是本事啊!”侯衛東對於黃子堤提議的時機很有些佩服。
黃子堤與洪昂是兩類人,洪昂就是正規軍,要打仗總是堂堂正正地與對手博弈,而黃子堤和反政府遊擊隊很有幾分相似之處,長於用埋伏、偷襲,以奇取勝。
從侯衛東個人來說,他更傾向於洪昂,反政府遊擊隊雖然厲害,可是十有八九會被正規軍追著跑,實力總是陰謀的天敵。
“常委會提前開吧,就定在明天下午,議題就增加季海洋之事,其餘不變。”周昌全在黃子堤離開之前,又交代道,“此事你要親自與趙東談一談,讓他了解基本情況,明天還是按照程序由他提出來。”
在沙州,這種事情隻要周昌全點頭,就算辦成了,細節從來不過問,今天他卻主動提出來與趙東談,雖然這隻是一句話,黃子堤卻很是敏銳地覺察到其中的不同,道“周書記放心,趙東講政治,有原則。”
侯衛東一時還沒有領會兩人對話中暗藏的玄機。
黃子堤離開以後,周昌全將秘書科小鄧送來的文件夾打開,裡麵是十幾個市級部門提出的搬遷申請,他翻看完畢,安排道“請步海雲到我辦公室來。”
步海雲是典型的周派人物,在市政府裡是執行周昌全路線的代言人,接到電話,很快就趕了過來。兩人議了議四大班子搬遷一事,周昌全便將孔正義一事簡明扼要地給步海雲交代了。
步海雲同樣是吃了一驚,他立刻道“財政局長得趕緊物色人選,政府這一攤子事情,沒有一位好局長絕對不行。”
“季海洋如何?”
步海雲沉吟道“這個,嗯,季縣長是很合適的人選。”
侯衛東揣摩道“周書記是在給常委們打招呼,形成統一戰線。”
過了一會兒,周昌全又吩咐道“讓杜正東到我辦公室來。”
杜正東進辦公室時,手裡拿著章永泰車禍案子的初步調查材料,彙報道“周書記,市局抽調精乾力量對車禍現場進行了勘察,又請專家進行了分析,隻是由於汽車損壞太嚴重,難以得出準確結論。”
周昌全道“這就是結論?”
杜正東道“如果是寫在報告上的正式結論,隻能是駕駛人員操作不當。可是幾位專家分析,刹車被弄手腳的幾率占了六成,否則經驗豐富的駕駛員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侯衛東聽到此語,大吃一驚。杜正東的意思就是指,在沙州境內,一位縣委書記被人暗算了,此事如果被媒體知道,必定是聳人聽聞的爆炸性新聞,對沙州甚至嶺西的政治形象將產生極為嚴重的影響。
周昌全臉上陰晴不定,過了半晌,道“我們要尊重專家的結論,既然此事不能下準確結論,隻能是車禍身亡。”他對侯衛東道,“在明天的常委會上,增加一條如何在全省宣傳章永泰事跡的內容。縣委書記為了謀發展,倒在工作崗位上,這就值得大書特書。”
晚上,周昌全整夜未眠,早上起來,眼裡布滿了血絲。到了辦公室,他將侯衛東叫到身旁,道“成津經濟發展水平低,礦業秩序混亂,黑社會橫行,縣委書記章永泰死得不明不白,我準備在適當的時間派你去收拾亂局,有信心嗎?”
侯衛東沒有料到機遇這麼快就來了,他挺起胸膛,道“不壓千斤擔,沒有硬脊梁,我不會辜負組織和周書記的信任,有信心將成津的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