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鬆禮貌地問道“請問王輝主任在不在?”
聽說是找王輝,那女子視線就從電腦屏幕中離開,道“王主任在開會,等一會兒才回來,你請坐。”
章鬆坐下來時,順便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工作牌,知道眼前這位漂亮豐滿的女記者叫段英。
段英見來人擺出一副等待的架勢,道“王主任還在開會,什麼時候散會還不清楚。你最好下午過來,或者跟他電話聯係。”
章鬆裝做輕鬆地問道“請問王主任電話號碼是多少?我的電話本子忘記帶了。”
段英不會輕易將王輝主任的電話告訴陌生人,她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一個單位?我給王主任發一條短信過去。”
“我叫章鬆,文章的章,鬆樹的鬆,在沙州國稅局工作,是王主任的朋友。”
聽到來人在沙州國稅局工作,段英道“我以前在《沙州日報》工作,到沙州國稅局采訪過很多次。”她一邊說話,一邊發短信。當短信剛寫到“章”字時,段英突然想起昨天剛接手的任務。今天下午她將要和王輝一起到成津縣,為因公殉職的縣委書記章永泰寫通訊報道。由於“章”姓在沙州並不多見,她在心裡便將兩人聯係在一起,故意問道“聽說成津縣縣委章書記因公殉職,是不是有這事?”
章鬆一愣,右手下意識地抓緊了小提包帶子,道“我就是章永泰的女兒。”
聞言,段英連忙站起身,給章鬆倒了水,道“你稍等一會兒,我給王主任發短信。”她重新給王輝發了一條短信章永泰的女兒在我辦公室。在采訪計劃中,原本就有采訪章永泰家屬的內容。
王輝正被社長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折磨得昏昏欲睡,接到短信,就對主持會議的副社長道“成津縣章永泰的女兒在辦公室等我,這是我重要的采訪對象,請個假。”
在嶺西省委宣傳部製訂的係列宣傳中,縣委書記章永泰是一個重要內容。這個內容是蒙豪放親自批示的,省委宣傳部當然不敢馬虎,將任務分彆交給了《嶺西日報》和省電視台。《嶺西日報》又將任務交給了王輝,由王輝任組長,深度挖掘章永泰的典型事跡。
當王輝出現在段英辦公室門前,章鬆如見到親人一般,兩眼淚汪汪,道“王主任,我爸出了車禍。”
王輝是昨天下午看到省委宣傳部轉過來的材料,這份材料是沙州市委上報給省委的。蒙豪放作了批示以後,再轉給省委宣傳部。此時他見到章鬆的淚水,隻以為她是心傷其父之逝,安慰道“你爸的事情我是昨天才知道,省委高度重視此事,蒙書記親自批示,要求宣傳部門深入挖掘你父親的先進事跡,號召全省乾部向他學習。”
章鬆為人衝動,可是並不愚蠢,聽說蒙豪放書記親自作了批示,她先是激動,可是轉念一想“蒙書記這個批示,其實是認定父親是因公殉職,那些官僚們拿了雞毛當令箭,恐怕事情更不好辦。”她心裡更不是滋味,用手背抹了抹眼淚,道“王主任,我有事要單獨跟你說。”
王輝閱人無數,從章鬆表情中感覺有些不對,安慰道“你彆太傷心,到我辦公室去坐一坐。”
在辦公室裡,章鬆將日記複印件給了王輝。
王輝原本以為這次到沙州采訪將是一個輕鬆的工作,此時見到幾頁日記複印件,這才知道遇到了棘手事,暗道“省委書記蒙豪放親自作批示,要求宣傳部在全省宣傳章永泰事跡,已將此事定了調子。如果章永泰之死真有隱情,這個典型樹得越是成功,省委將會越被動。”他想了想,道“蒙書記是在沙州市委上報材料上作的批示,事情的關鍵其實是在沙州市委,這幾頁日記,你給周書記看過沒有?”
章鬆臉上露出激憤之色,道“我哥給周昌全看了父親的日記,周昌全讓我們兄妹耐心等待,說市委會嚴肅認真地對待此事。可是這些口頭話有什麼意思,沙州市委還是按照因公殉職的口徑上報材料,也沒有派人對父親的死因進行調查。”
“沙州市認定章書記是因公殉職,肯定是有依據的。”
如今章鬆最不願意聽的就是此話,道“省公安廳的那些人馬虎了事,根本沒有深入細致地破案。”
王輝見章鬆已經跳進了情緒的迷障之中,勸道“看了這些日記,從我個人的角度,覺得你父親的死是有問題,而且問題可能很大。可是這僅僅是個人角度,你要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沙州市委的決策必須采信權威機構的結論,省公安廳就是權威機構,你的這些說法其實都上不了正規場合。”
王輝所說的話與侯衛東差不多,由於他是局外人,更容易打動章鬆。章鬆也感到一絲困惑,更感到密不透風的壓力。她用力壓了壓太陽穴,道“雖然我拿不出證據,可是堅信父親的日記不會是空穴來風。這一段時間我天天在想此事,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按父親的日記,成津礦業問題很嚴重,他整頓有色金屬礦實際上是接受周昌全的指示。隻是現在成津事情鬨得太大,又死了一位縣委書記,如果把這些事向全省人民公布,沙州市委就會威信掃地。”
章鬆以前總是稱呼“周書記”,此時心中有塊壘,就直呼其名。
“周昌全是想捂成津的蓋子,如果成津的蓋子被揭開,他顏麵無光,官位不保。現在他將他的秘書侯衛東派到成津縣,是想遮醜,想暗中解決此事,不想讓省委了解成津的混亂和腐敗。”
王輝是昨天才接到社裡布置的宣傳任務,還沒有來得及到成津了解情況。聽說是侯衛東到成津任職,有些吃驚,道“什麼?侯衛東到了成津?他是當縣長還是當書記?”
“侯衛東是副書記,主持縣委工作。王主任認識侯衛東?”章鬆說起侯衛東,不由得想起在小招待所的那一幕,不禁羞愧交加,心中更是暗恨侯衛東。
王輝與侯衛東是多年好友,他知道侯衛東在周昌全身邊的地位。聽說侯衛東被派到了成津,敏感地意識到這裡麵肯定有名堂,道“你見過侯衛東嗎?他是什麼態度?”
“侯衛東沒有態度,我見了兩次麵,他一直在跟我打官腔,讓我相信他,讓我等待,反正和周昌全說得差不多。”說到這裡,章鬆神情又變得堅毅起來,道,“王主任,你是黨報的大記者,我知道你有渠道向上級反映情況。你又是我父親最信任的好朋友,希望你能將這幾頁日記傳遞給省委或更高層。”
王輝接過日記,真誠地道“小鬆,我會儘最大努力幫助你,隻是此事很複雜,得有一定時間,你也要千萬小心。站在叔輩角度我再說一句,你要想為父親尋到公正,還得依靠當地黨委和政府。周昌全書記和侯衛東書記我都有一定了解,他們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章鬆見王輝如此說,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等到章鬆離開了辦公室,王輝給侯衛東打了電話,說了章鬆之事“我們接到了采訪任務,今天就要到沙州。你日理萬機,不用來接我,我要先到沙州宣傳部,與陳部長和朱介林副部長見麵,商量采訪的事,明天才到成津縣。”他又道,“侯書記,你真不夠意思啊,當了成津縣縣委副書記,也不跟我打個招呼。你可是嶺西最年輕的縣委書記,可喜可賀。”
侯衛東打了個哈哈,道“當縣官也不輕鬆,一天到晚都在瞎忙,下輩子再也不當官了,還是去搞專業技術,輕鬆、簡單。”
王輝道“侯書記正是如日中天,這話謙虛了。我有不少事要同你溝通,電話說不清楚,到時細談。”
侯衛東與王輝通話以後,馬上給成津縣委宣傳部部長梁逸飛打了個招呼。
梁逸飛正在沙州李太忠的彆墅內喝酒,接了電話,道“太忠,剛才是侯衛東給我打的電話。《嶺西日報》王輝今天晚上就要到沙州,他讓我精心組織接待。”
李太忠滿臉笑容,道“章永泰雖然脾氣臭一點,又是教條主義,但是客觀評價,他是個好乾部,確實可以大力宣傳。要讓省委、市委和全省人民都知道章永泰是在下鄉路途中因公殉職,還有一起殉職的同誌,也應該在這次宣傳活動中大力宣傳。”
章永泰之死,一直是壓在李太忠心裡的大石頭,此時聽說省委書記蒙豪放親自批示要宣傳章永泰,他大喜過望。有了蒙豪放的批示,媒體就會將章永泰樹立成因公殉職的優秀領導乾部形象,有了這個形象,車禍就順理成章了,車禍的真正原因也就不再重要。
不過此事也有隱憂,太多新聞媒體聚集於成津,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出岔子。
梁逸飛是李太忠嶽父的部下,他能夠一步一步由普通乾部當上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與老方縣長大力提拔分不開。他沒有參與鉛鋅礦的經營,和國土局長老苟一樣,他在礦上有乾股。每年的分紅與工資相比是頗為豐厚,他家也因此提前過上了小康生活。
李東方殷勤地給梁逸飛倒了酒,道“梁叔,章永泰彆看著斯斯文文的樣子,其實就是一個莽夫。礦山企業為成津發展作出了很大貢獻,如果按他的搞法,有哪一家礦山企業能活得出來?”
梁逸飛扶了扶寬邊眼鏡,道“章永泰確實心急了。”他雖然參加了李家鉛鋅礦分紅,但是他隻能算是方、李兩家的外圍人物,並不知道方、李兩家的內情。方傑和李東方下手搞章永泰,這在方、李兩家是核心機密,他自然毫不知情。
儘管這事絕對機密,仍然讓李太忠耿耿於懷,不過木已成舟,沒有辦法能夠重來。他隻得為兩個魯莽小輩擦屁股。此時,李太忠聽見兒子又在攻擊章永泰,覺得話特彆刺耳,道“不管章書記以前做過什麼,人死萬事休,你囉唆這些乾什麼。他是成津縣委書記,省裡要大力宣傳,是成津的光榮,縣裡自然得好好配合,將章書記因公殉職的事跡宣傳出去。老梁,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梁逸飛道“東方,你爸眼界在成津甚至在沙州都是第一流。如果你爸來當成津縣委書記,成津肯定是政通人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可惜現在流行秘書當道,官大一級壓死人,大家沒有法子。”
李太忠舉著酒杯,道“梁老弟說笑了,我到城管局去就是等退休,過氣人物了,世界屬於侯衛東這樣的年輕人。”
宣傳部長梁逸飛離開以後,李太忠惡狠狠地道“章永泰當時惹起了民怨,可以用很多法子趕走他,你用了最笨的一種。現在既然省委定性為因公殉職,大家順著話題好好捧場。我警告你,如今省裡宣傳媒體將齊聚成津,你狗日的小心點,千萬彆做蠢事。”
在李太忠積威之下,李東方沒有頂嘴,暗自嘀咕道“我是狗日的,這是罵我還是罵你?”
李太忠又道“你彆被侯衛東糊弄了,他來意不善。你暗地在成津公路上多給他找麻煩,三天兩頭有人扯皮,讓他為這事操心,這些手段才是真正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好辦法。你彆再用那些黑手段,夜路走多了總要遇到鬼。”
李東方從小生活環境優越,現在生意又做得很大,手握數千萬資產,深信錢能通神。聽到父親的說教,暗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千古流傳的道理,豈能無用?”
李太忠很了解自己的兒子,見其表情,知道未服,道“招待所胡永林說,有一天他看見章鬆從縣委招待所出來。這意味著什麼,你自己去想一想。”
李東方如被開水燙了一般,道“什麼時候?”
“昨天。”李太忠瞪了他一眼,道,“現在新聞媒體就要齊聚成津,你小子彆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