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既然來了,侯衛東也不願意白跑一趟。他以前一直在黨委這條線上,與政府這邊接觸得不多,現在的目標是沙州副市長,省政府這邊的關係很有必要建立起來,趙東就是一位很關鍵的人物。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侯衛東給段穿林打了電話,道“穿林,我是侯衛東,就在嶺西,昨天我無意中翻到了你以前的文章,就是那篇關於農民負擔的文章,你那篇文章很有力度啊,為此省裡專門成立了減負辦。”
段穿林道“前幾天我還在琢磨這個事情,準備寫一篇回訪。”
侯衛東嗬嗬笑道“你當時引用了沙州市委組織部長趙東的文章,結果害得趙東被調離了市委,到減負辦去當主任。”
“我是後來才知道此事,覺得對不住這位敢於直言的趙東部長。”
侯衛東很自然地提出了拜訪趙東的建議“當年趙部長寫文章是為了成津呼籲,我作為成津縣原縣委書記,覺得欠他一個情,你既然要寫回訪,我們一起去看望趙部長。”
“好啊,侯局長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找到了合適的切入點,侯衛東就計劃先給減負辦辦公室打個電話,然後再通過減負辦打聽趙東近況,這樣一來就不容易引起趙東的反感,也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
侯衛東道“你好,我是沙州市農機水電局的,我想問一問趙東主任的電話。”
減負辦接電話的同誌說道“你等一等,趙主任就在旁邊,我請他來接電話。”
這倒是出乎侯衛東的意料,他原本以為趙東已經到省政府那邊工作,沒有料到在減負辦居然找到了趙東。趙東聽說沙州市農機水電局有人找他,暗自奇怪,接過電話,道“你好,我是趙東,你是老南?”
侯衛東報告道“趙部長,不是老南,我是侯衛東,我調到農機水電局好幾個月了。”
趙東當過沙州市委組織部長,對下麵的情況很熟悉,驚訝地道“你怎麼會調到農機水電局?是不是受了勝寶集團影響?”他隻知道侯衛東沒有讓勝寶集團落戶成津,對以後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
侯衛東簡短地道“當時我沒有同意勝寶集團的條件,勝寶集團遷到茂東,我就調到了農機水電局。”
趙東道“朱民生的氣量不夠啊,實踐證明,在對待投資的問題上,我們不能撿到籃子裡都是菜,還得找到適合當地的項目,還得有相對公允的條件,現在茂東鬨到國土資源部了,讓省裡很難堪。”
侯衛東順勢道出來意,道“趙部長記得當年寫內參的那位移山嗎,這位移山是沙州人,他的父親是沙州學院段院長,他本人在《政經評論》工作,我和他想請趙部長一起吃頓飯。”
趙東對侯衛東一直有好感,而且兩人都是朱民生的排擠對象,聽說吃飯,他稍有猶豫,還是痛快地答應了見麵“那我們晚上6點見,地點你安排,我隻有一個要求,不進酒店。”
趙東自從改變處境以後,接到了太多的電話,這些打電話的人已經消失很久,如聽到口令一般從地底冒了出來。他暗道“難道侯衛東聽說了我的調動嗎?不對,他的電話是打到減負辦,若不是我到減負辦來取東西,肯定接不到這個電話,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的新身份。”
錢國亮和蒙豪放一起到了北京,這次進京很重要,由省政府秘書長陪同。趙東初到省政府辦公廳,對上對下都不熟悉,這一次就留在了嶺西。他趁著這個空隙到減負辦取幾份文件,恰好接到侯衛東的電話。
晚餐定在沙州印象,趙東此時早就心態平和,見到段穿林,用手指著他,道“沒有想到文筆如此犀利的移山先生如此年輕,我可是被你一篇文章捅下馬的。”
段穿林略有些不好意思,他見趙東很開心的樣子,也跟著笑道“少了一個趙部長,多了一個趙主任,這是嶺西人民之福。我一直在看減負辦的文件,去年嶺西全年人均減負四十九元,這四十九元在城市裡不過是小數字,但是在農村就夠油、鹽錢了。”
趙東是省減負辦主任,對農民負擔問題有著深刻認識,道“減負辦所做的事情都是隔鞋撓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由於沒有形成法律上的硬規定,也由於基層政府存在種種困境,農民負擔問題始終會是彈簧,省裡壓力大一些,負擔就輕一些,省裡壓力稍小,馬上就會反彈。你的誇獎,我愧不敢當。”
段穿林道“目前我正在進行鄉鎮政府負擔問題調查,走了全省十來個鎮,結論是如果允許破產,鄉鎮政府百分之八十都應該破產了。”
“我最近解剖了鐵州市的三台鄉,這是一個小鄉,也就一萬多人,總負債600多萬元,其中普及九年製義務教育達標、農村中小學校舍排危達標等的所欠債務高達300萬元;農村‘三金’40萬元、企業債務150萬元、曆年財政赤字累計105萬元。目前,我估算全省鄉鎮財政赤字48億元,隱性赤字高達93億元。”
趙東對段穿林的調查很感興趣,道“穿林老弟,這篇文章你先彆急著搞成內參,能不能先讓我拜讀,我有渠道將這篇文章送到省裡主要領導手中。”此時,他仍然沒有說出自己已經調到省政府辦公廳。
侯衛東對趙東話中之意是心知肚明,道“我在市縣都工作過,對此也是深有同感,鄉鎮政府債務問題形成的原因複雜,有體製不順的原因,也有決策失誤造成的損失,還有個彆乾部虛假政績等原因。”
見麵以後,三人談話的主題圍繞著鄉鎮政府債務問題展開。三人之中,侯衛東有實際經驗,趙東是省減負辦主任,段穿林進行過研究,話逢知己不嫌多,幾人一口氣談了一個小時,氣氛很好。這恰好是侯衛東需要的氛圍。這一次見麵,是為了下一次見麵打基礎,此次絕對不能談任何實質上的事,談了,則容易被看穿用心。
分手時,侯衛東問道“今天這次談話,讓我受益匪淺,趙主任,你的手機變了嗎,還是機密電話本上的那個?”
趙東道“那個手機號碼已經停用,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聯係。”他特意對段穿林道“穿林的手機號要給我,有什麼好課題,我們一起研究。”
送走了趙東和段穿林,侯衛東回想見麵細節,暗道“今天的安排也算合情合理,趙東應該不會起疑,達到了預期效果。”
到嶺西的任務基本完成,侯衛東想到柳潔送來的兩張票,就前往省歌舞團大劇場。
在侯衛東童年和少年時光,省歌舞團曾經是如此光彩炫目,需要抬頭仰視。
記得有一次省團到吳海縣慰問演出,吳海縣萬人空巷,他和姐姐侯小英沒有票,幸好認識在門口收票的公安,這才能夠混進了縣禮堂。
他當時年齡小,對唱唱跳跳的節目沒有興趣,隻是記得舞台上有很多霧,有各種燈光不停閃爍,二姐侯小英咬著嘴唇,看得傻掉了。他則沒有太多興趣,看到中途,靠著二姐睡著了。
醒來時,恰好看見二姐侯小英張著嘴巴掉口水。他對這條晶瑩口水絲印象過於深刻,以至於二姐侯小英穿著婚紗在酒店裡扮幸福時,他腦子裡突然就出現了這條口水絲。
如今省歌舞團已經褪去了高高在上的神秘,進行著自我救贖。
歌舞團演出8點正式開始,侯衛東拿著票來到了劇場,他拿的是貴賓票,正在找通道時,一眼就見到了正在大廳朝裡走的郭蘭。
郭蘭為了看演出,特意穿了一條休閒的長裙,優雅而美麗,在人流中很是醒目,她見到侯衛東,也是吃了一驚,道“你也來看演出?”
侯衛東拿著手裡的票,道“你一個人嗎?”
“我明天要到省委組織部開座談會,今晚歌舞團有大型演出,所以提前來了。”
“我這有兩張票,是貴賓票,位置挺好。”
郭蘭是專門到嶺西欣賞省歌舞團的傾情演出,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上侯衛東,她如初次談戀愛的小女孩子,心跳得厲害,當侯衛東發出邀請,她點了點頭。
進了劇場,左右都是三十至四十歲年齡段的觀眾,態度矜持,衣冠整潔,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著演出開始。在沙州,很多官場中人認識侯衛東,但是來到嶺西這個省級舞台,他就是不為人知的陌生人。這種感覺讓他身心很輕鬆,可以自然而真實地展現自己的情緒。
侯衛東輕聲道“我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坐在劇場看演出。”
“以前沙州劇團沒有垮掉的時候,我爸經常帶著一家人去看節目,後來讀大學的時候,有演出我都要去看,當年我最大的費用就是看演出。”說到這裡,郭蘭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針刺了一下,讀大學時,陪在身邊看演出的人是大洋彼岸的負心人,平時已經很少想他了,在今天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遠去的模糊背影又在腦中閃現了一下。
靠著柔軟的桌椅,看到溫潤如玉的郭蘭,侯衛東有些迷失,上一次唇齒留香的感覺太好了,讓他始終難以釋懷。
燈光暗下來以後,節目正式開始,現場演出與看電視最大的區彆是質感,音樂和舞蹈有極強烈的穿透力,藝術感染力不可同日而語。
第四個節目是獨舞,出場者是一名身穿軟甲的古代女武士,當武士正麵亮相時,侯衛東將這位演出者認了出來,是總是抬杠的晏紫。
在舞台上的晏紫,一招一式乾脆利落。
背景音樂時急時緩,一個男低音充滿磁性地朗讀唐代詩人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生活中的晏紫除了牙尖嘴利以外,就是一個鄰家女孩,可是在舞台上的晏紫已經不是晏紫,她化身為古代武士,陽剛氣十足的劍器舞瀟灑淋漓,既豪情奔放又悲壯激昂。
舞罷,場內響起了雷動的掌聲。
侯衛東鼓掌完畢,右手自然地放在桌椅扶手,隻覺觸手處一片柔軟。兩人的手握住便沒有分開。
演出結束,燈光猛然打開,台上站著所有的演職人員,全場爆發經久不息的掌聲,兩人這才將握著的手分開,跟隨著大家一起鼓掌。退場時,人流密集,侯衛東自然而然握住郭蘭的手。
出了劇場,郭蘭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高質量的演出,沒有想到省歌舞團還能保持著如此高的水準,這一次意在振興的演出成功了。”
她輕輕地抽了抽手,沒有想到侯衛東沒有鬆手。跟著侯衛東,朝外麵的停車場走去,到了停車場,燈光驟然暗了下來。
“看得見嗎?這有幾步梯子。”
“嗯,看得見。”
坐上小車,侯衛東打開了音響,鋼琴曲頓時充滿了狹小的空間,郭蘭道“眼淚。”
“什麼眼淚?”侯衛東有些莫名其妙。
“你聽的鋼琴曲,曲名叫做《眼淚》。”
“讓你見笑了,我隻是喜歡聽,音樂知識很貧乏。”
“隻要有能欣賞音樂的耳朵就行了,沒有必要懂這麼多的知識。”
當汽車開出了停車場,開上了主道,街道兩旁的路燈明亮,霓虹燈不停閃爍。
郭蘭隨著鋼琴低聲地唱著“每當我傷心的時候,每當我想你的時候,每當我失落、無助的時候……今天和往常一樣擔心你……”
侯衛東驚奇地道“這歌詞是你編的嗎?”
“這就是歌詞。”
侯衛東問了一句傻話“鋼琴曲也有歌詞嗎?我一直以為鋼琴曲就是鋼琴曲。”
郭蘭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這樣理解鋼琴曲的,真可愛,你在官場這麼多年,居然童心依然還在。”
侯衛東很是汗顏,道“進了官場就成了體係中的一個零件,必然會受到體係的影響。如果繼續工作十年,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以前是為了生存而奮鬥,現在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東奔西走。社會是比官場更大的係統,它就是巨大的車輪,帶著我們不斷向前,大家都在裡麵掙紮。”
郭蘭對侯衛東的愛深埋於心底,聽了侯衛東的話,感傷起來,明亮如星的目光就有些暗淡。
上了二環路,車燈雪亮,照得前方一片光明,侯衛東駕著車漫無目的地在二環路上行駛。
“朝哪裡開?”
“我沒有目的。”
“既然沒有目的,那就開遠一點。”
兩人沉浸在音樂和略有些曖昧和傷感的氣氛之中,小車如風一般滑行。幾分鐘後,侯衛東見路牌上有“鐵州”兩個字,他一轉方向,小車開往了鐵州方向的公路。
進入了鐵州高速路,侯衛東問道“你到過鐵州嗎?”
“沒有去過。”
“我也沒有去過,今天一起到鐵州去看看。”
鐵州是嶺西省第二大城市,在周昌全時代,沙州與鐵州在數據上的差距越來越小,到了朱民生時代,鐵州如打了雞血一般,gd以及各項社會事業指標又猛地往上躥,再次將沙州甩在了身後。
進入鐵州市區,兩人沒有目的,此時就是漂泊的旅人,在城區率性而行。小車沿著最亮的街道而行,最後到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廣場。侯衛東道“這應該就是鐵州最出名的南州廣場,我們到廣場走一走。”
“嗯。”
鐵州古稱為南州,最大最現代的廣場就取名為南州廣場。下了車,漫步在南州廣場,到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兩人如初戀的大學生一般,手握著手。
微風習習,拂動了郭蘭的發梢,她的臉挨著侯衛東的肩膀,輕聲哼著《眼淚》的曲調。
“那次舞廳一彆後,我一直在找你,商委有一個女孩子長得和你挺像的。”
“你說的是商委武藝,好幾個人都說我們長得像兩姐妹,但是我覺得一點都不像,最多是高矮差不多。”
“那以後,你為什麼將頭發剪短了,雖然你留短發還是挺好看,可是還是留長發更有味道一些。”
兩人在廣場漫步,先談了一陣子大學生活,隨後話題便集中在郭蘭父親身上。
郭蘭回憶了父親身前的點點滴滴,漸漸地,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