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村隔離點起衝突
中午,寧玥來到防非辦會議室,後麵跟著財政局局長季海洋。
寧玥是怕整個防非辦受到檢查組影響,特意過來打氣鼓勁。在防非關鍵時刻,她不想節外生枝,很多事情得放在“非典”過後再來深究。
侯衛東與寧玥打過招呼以後,對許慶蓉道“寧市長將季局長都帶過來了,你大著膽子要錢,千萬彆客氣。”
季海洋笑了笑,沒有說話。
在這一次防非工作中,財政局高調支持,追加了一千萬防非資金,主要用於改造沙州傳染病防治醫院的設備,其次用於購買防護服、呼吸機,維修觀察點。季海洋最怕許慶蓉再次獅子大開口,屆時,所有難題還得自己背。
許慶蓉道“沙州醫院設備相較嶺西差得遠,再追加一個億,都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是要說防非工作,有寧市長支持,我們倒是不太差錢。昨天我們送了一個請示到財政局,是關於防非一線同誌的加班工資以及補貼。”
補貼再多也好解決,季海洋道“這份請示我還沒有看到,現在可能在辦公室運轉。一線同誌冒著生命危險在工作,這些補助算什麼。”
幾人在小會議室閒聊幾句,季海洋給許慶蓉使了個眼色,道“許局,我們商量點事。”許慶蓉知道兩位領導估計要談事,趕緊起身,跟著季海洋出去。
寧玥等兩位局長出去,道“衛東,這次檢查組過來,不能影響防非辦的士氣。”
侯衛東笑了起來,道“寧市長,經曆了這麼多事情,這點小檢查影響不了我,我剛才正給許局說起這個話題。”
寧玥短發齊耳,乾淨利索,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又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據你判斷,‘非典’還能持續多久,對社會的影響有多大?”
侯衛東道“最多還有半年,或者更快。我不是醫生,就不從專業角度談論這個話題,我隻是從社會控製的角度來談此事。‘非典’病毒要傳播,必須有一定途徑,我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切斷病毒的傳播渠道。切斷傳播渠道,犧牲一些人以後,即使始終沒有特效藥,‘非典’病毒也將在猖狂一段時間後,慢慢消失。這也就是全麵動員抗擊‘非典’的意義。”
“衛東看問題的角度很有新意。這一次‘非典’讓我們露出了不少薄弱環節,但是也顯示了眾誌成城的力量,可以自豪地說,論起組織動員能力,沒有任何一個大國強過我們,我對戰勝‘非典’同樣充滿了信心。”寧玥話鋒一轉,道,“衛東是做實事的人,沙州防非工作很優秀,隻可惜成津的同誌沒有把握好。昭強和為民兩位同誌都是經驗豐富、辦事紮實的領導,不應該忽視這些問題。”
侯衛東見寧玥主動提起此事,就問“檢查組有什麼看法?”
寧玥搖了搖頭,道“陳主任嘴巴緊,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講要如實彙報。雖然防非辦工作出色,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我有些擔心。”
侯衛東回想起陳再喜高深莫測的神情,一時也無法判斷出到底是什麼結果,他自嘲道“事已至此,現在想這些沒有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非典’工作抓好。”
寧玥如今還是代理市長,這種身份讓她必須得小心謹慎,很多想說的話都不能說,想做的事不能做。經過防“非典”這件事,她對侯衛東的認識又深入了一步,評價比以前更高,幫助侯衛東擔任市委常委的想法越發強烈。可是,侯衛東如果因為成津出現“非典”而受到處分,在這一年進入常委就將沒戲。
現在時候未到,她也就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與侯衛東進行溝通。她相信憑著侯衛東的政治智慧,也應該考慮這方麵的事情。
下午四點,省裡將反饋意見傳了過來,原則上同意沙州的處理意見,隻是在被處理人中,多了一人,沙州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洪昂受到了黨內警告的處分。
被處理的乾部中沒有侯衛東和許慶蓉。消息傳開,市防非辦所有同誌臉上都露出笑容。
侯衛東對待這種處理意見,既感到意外,也覺得正常,他讓許慶蓉親自準備或許要接受檢查的資料,完全是明智之舉,是有效的針對措施。
將日常事務處理完畢,侯衛東將躺著中槍的洪昂約到了財政局賓館,市委先製定規則,我被處分是在規則之內,就得服輸。其次,說破天,隻要出了錯,就說明工作中存在疏漏。”
侯衛東欠了欠身,道“4月初,成津那位婦女在廣州一家醫院陪護患病的丈夫時,這家醫院已經有兩名患者感染了‘非典’,其中一人死亡。而這家醫院在這位婦女出院返回沙州時,既沒有通知她本人到當地醫院做檢查,也沒有將有關信息反饋給沙州市有關部門,這算是出事的原因之一。把板子完全打在沙州乾部身上,不公平。”
洪昂擺了擺手,道“其他省的事情我們追究不了,不提也罷。這位婦女返回沙州後,很快出現發燒症狀,先到成津住所附近診所輸液,後到縣醫院治療,再到沙州市就診,直至確定為‘非典’病人,這麼多環節都漏掉,確實是排查不力。若是兩兄妹當真引起成津甚至沙州疫情傳播,則罪不可恕。從這個角度來說,撤職查辦,記大過,都不算過分手段。”
按照常理,侯衛東在成津是走過麥城的,此時成津主要領導被處分,分管領導被撤職,他作為防非辦主任,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再踩上兩腳。隻是,他此時已經是沙州市副市長,成津原來的同事隻能看著自己高飛的翅膀,所以他沒有興趣“報複”。在處理成津事件時,他將“曾昭強”因素完全拋在了腦後,所提建議都很中肯。
實事求是的做法才是成熟男人應該做的事,心胸狹小,睚眥必報,往往會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而經過此事,曾昭強在主要領導麵前的形象受到了影響,加上他年齡不算小了,上升的空間基本上被完全封閉。
侯衛東道“‘非典’如果比作一場戰役,這才開始,說不定哪天我也會中彈倒下,‘非典’既複雜又有不可測因素,誰都有可能出事。想想也挺可笑,我們製度上也有毛病,事情做得多了,做錯概率就高,如此下去大家都不願意做事,求平安,求穩定,混日子,這在如今還真是一個大問題。在最基層公務員隊伍中,大家拿的錢差不多,誰多做事誰出錯,弄得大家遇到事情就偷奸耍滑。基層乾部積極性調動不起來,領導在台上吼得聲嘶力竭,底下的乾部似動非動,似聽非聽。”
洪昂道“你說的是基層組織建設的大問題,一句話兩句話扯不清楚。說實在話,我現在最關注的是我的前途。”
侯衛東有些意外,道“就是一個黨內警告,不至於有太大影響。”
“警告處分,遲早會取消,我想的是另一個方向的事。”洪昂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然後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似乎在作著艱難的決定。
“幾年前,我作為周省長的左膀右臂,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對於幾百萬沙州人來說是很高的職務,全市這麼多公務員隻有極少數能走到相似位置。從這一點來說,我應該滿足。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我的仕途確實在走下坡路。反複思考仕途走下坡路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工作能力不夠,也不是因為我不夠敬業,更不是因為我做了錯事,原因很簡單,是換了老板。細細想來,我們努力的主要目的是取悅領導,這其實是非常悲哀的事。”
長期以來,洪昂都是以睿智沉穩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極少像今天這樣直抒胸臆。
侯衛東和洪昂是公認的周昌全的左膀右臂,在當時,侯衛東隻是秘書,洪昂職務更高一些,已經進入了市委核心。如今兩人都是副廳級領導乾部,洪昂仍然是市委常委,並沒有離開最核心的決策層。隻是兩人心態不一樣,侯衛東在不斷進步,洪昂一直在原地踏步。
侯衛東有意讓洪昂排遣心中不快,專心當聽眾。
“這其實是變相的人身依附關係,想通了這一點,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努力沒有意義,心中有破滅感和空虛感。”洪昂抱著胳膊在茶室裡走來走去,繼續道,“這種感覺很真實,也很強烈,我有著改變環境的衝動,想去尋求人生自由。”
侯衛東驚訝地道“尋求人生自由?具體是什麼意思?”
洪昂道“我腦子裡也沒有具體內容,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後,十萬乾部下海,我有兩位在省級機關工作的朋友下海經商,目前都很成功。他們成功以後,就是為自己而工作。衛東,你說我出去乾企業,有沒有出路?”
侯衛東沒有想到洪昂會有如此想法,道“不好說,畢竟我們在體製內這麼久,完全進入全新的領域,很難。奮鬥了二十年,哪能這麼輕易地將現有的一切舍去。而且企業家會麵臨更多的問題,為了企業發展,或許會做更多違心之事,也不一定有人生自由。”
洪昂做到了廳級乾部,哪裡能夠說不乾就不乾,他在侯衛東麵前坐了下來,道“真想試一試。”
聊到十二點,洪昂胸中積累的鬱悶排遣得差不多,道“走吧。我們不走,服務員也不能回家,說不定在背後罵我們。”
下樓時,洪昂道“剛才說這麼多,都是牢騷,或者說是心裡的美好願望。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們還得繼續重複昨天的事。老弟,據我掌握的情報,林安村的人一直有人在串聯,如今有隔離人員進駐林安村,鬨事苗頭初現,得把這個地方盯緊點。”
侯衛東道“林安村作為隔離點,不可更改。目前各項預防措施也到位,優惠條件變相開出來,若是再有人鬨事,隻能強製處理。防非工作不是兒戲,是一條不能碰的高壓線。”
洪昂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當疑似病人進入了隔離點以後,林安村村民又開始聚集。
儘管西城區有所準備,派出鎮、村兩級乾部去找鬨得最凶的幾個村民做工作,但是,在隔離點住進十七個人以後,村民們仍然打出了“保衛家園,還我淨土”等口號。
侯衛東接到報告後,來到寧玥辦公室。
寧玥聽完基本情況,心情煩躁不安,一股股火氣往上湧。她強壓住內心的火氣,問道“衛東是什麼意見?”
侯衛東道“先禮後兵。由區、鎮兩級再次跟村民進行對話。如果談不妥當,我再去和村民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若是繼續圍堵,隻能考慮強製措施,在這種情況下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林安村的情況不斷彙集到了防非辦,到了上午九點,大約四五十個林安村村民包圍了煤炭療養院,與杜鎮和西城區的乾部們對峙起來。
上午九點半,侯衛東來到西城區杜鎮政府。何敏文和杜鎮乾部都在小院等待。
成津縣出事以後,嶺西省和沙州市委采取了斷然措施,對全市乾部起到了極強的震懾作用,誰都不敢再對防非工作馬虎了事,連陽奉陰違都不敢。儘管西城區所有乾部都不希望“非典”隔離觀察點設在西城區轄區,可是現在木已成舟,他們隻得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把一觸即發的群體性事件處理好。
何敏文摸了摸腦門上的汗水,道“侯市長,我們談了兩次,沒有效果,他們隻有一個要求,隔離點不能設在煤炭療養院。”
侯衛東乾脆利索地道“安排五個村民代表,我與他們談。談崩了,就由公安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