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癌”。
這兩個字使我想起了“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這句話來。
老張絕對是個好人,雖然他老給我出難題,動不動就板起臉來訓我,可我一點也不恨他,老張像隻老母雞,雖然平時咭咭咯咯的,但一有風吹草動他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把小雞崽們護在羽翼下,他的一輩子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現在老張得了肺癌,而我卻能把體育場給選手提供的檢測拳重的機器打得砰砰直響,能把測肺活量的吹筒吹得扶也扶不下去,當然,這可能跟我以前當過流氓有關係,雖然我算不上是壞人,但絕對挺能禍禍的,所以我都有點替老張不值。
包子還在跟小護士軟磨硬泡,小護士義正詞嚴地說:“病人明天動那麼大的手術需要休息你知道麼?”
這時主治醫生從病房裡探出頭問:“誰是小強?”顯然我們弄出來的動靜已經驚動了裡麵的人。
我忙說:“我我我。”
醫生說:“患者提出要見你,不過時間不要太久。”
張姐跟著我一起往進走,被醫生攔了下來:“患者特彆吩咐隻見小強一個人,你留在外邊。”
包子裝做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想跟在我屁股後頭蒙混過關,被明察秋毫的醫生推了一把:“還有你,出去!”
我對包子說:“你去給張姐買點喝的吧。”
包子眼睛一紅,衝病房裡喊:“張老師,我是小項,你好好保重。”
醫生揮手把她趕走,順便從外麵關上了門。
我看到了床上的張校長,我從來沒想到過一個人能在短短半個月瘦那麼多,老張現在像一個嚴重縮水的玩具,給他一把鑽子和一根鋼釘哪都關不住——打個眼兒就跑了。
我之所以還有這樣的開玩笑心思是因為老張看上去心情很好,他斜靠著,頭發已經稀疏得像懶漢種的地壟一樣了,可還是笑眯眯地望著我,他拍了拍床邊說:“坐。”
我坐到他近前,老張用一貫像老子對兒子的霸道語氣問:“進前8了?”
我奇道:“你還有空看電視?”
“醫生不怎麼讓看,每天都是讓閨女問個結果然後告訴我。”
我拿起一個蘋果低頭削著,小聲說:“你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老張笑了笑說:“一開始本來是隨時等著你們給我報喪呢,誰知道你們越走越遠,再想告訴你們又怕你們分心,本來又不是什麼好事。”
“……其實咱們已經進了4強了。”
老張眼睛一亮:“劉秘書怎麼說,能給咱起幾棟樓嗎?”
“他說要是進了前三他會向市裡申請一批經費。”
老張點點頭,說:“下場比賽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心虛地說:“……不怎麼樣,對手很強。”
老張嗬嗬笑說:“不要有壓力,其實我聽到你們進了8強比知道我得了肺癌晚期還震驚。”
這回反而是我吃了一驚:“你都知道了?”
老張依舊笑眯眯地說:“我又不怕死,再說身體是自己的,彆人怎麼能騙得了我?”
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他說:“我現在不能吃東西。”
“那你不早說?”我把蘋果塞在自己嘴裡啃著,問他:“把我叫來什麼事?包子也特想見見你。”我發現跟一個得了絕症的人對話原來也不是那麼沉重。
老張忽然沉默起來,半天才說:“其實我就是想跟你道個歉。”
“道歉?”我納悶地說。
“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
“……包子難道是你私生女?”
老張滿腦袋黑線說:“你跟一個快死的人說話能不能嚴肅點?”
我一拍頭頂:“我混蛋。”
老張笑道:“我早知道你是個混蛋。”
“就因為這個你才幫我的?”
老張正色道:“可我還知道你是一個心地還不錯的混蛋——其實一開始我幫你很簡單,就因為你要蓋的是學校,這總比建高爾夫球場好,後來你說招生全是免費的我才下決心幫你,雖然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想乾什麼,但小顏跟我說了,你對那些孩子是真的不錯。”
我說:“顏景生?”
老張點點頭:“他說你雖然不經常去學校,還招了一幫閒漢當老師,但他能感覺到你的心是熱的,而且你真的沒收任何人學費。”
我撇嘴:“他們也得有錢呀。”
“這時候正好要辦武林大會,我想你們閒著也是閒著,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給你們報了名。”
我歎了口氣:“一點驚喜也沒有,都被我猜到了。”
“我知道這是一個契機,還知道一點內幕,國家要興建武術培訓基地了,於是我的心也就跟著動了。”
我奇道:“你心動什麼?”
“小強,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嗎,我想跟你借間教室,把爻村附近的孩子召集起來辦一個學習班。”
“記得,借什麼借呀,你是我們的校長,等你出了院教學樓宿舍樓你隨便用。”
老張搖了搖頭:“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跟你道歉的原因了:我一直惦念的隻有那些孩子,我隻想著你們能通過這次比賽從上頭賺到一塊磚一片瓦的便宜也好,從沒想過比武是會受傷的,是會丟人現眼的,我心裡有愧呀。”
我擦著汗說:“看來我們這些人真是沒給你留下什麼好印象,其實咱們的人受傷的很少,就出過一次危險是有個家夥差點被雞蛋憋死。”
老張仍舊自責地說:“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壓製住心裡的波瀾,故意插科打諢說:“就是就是,要人人都像你這麼自私我們怎麼活呀?”我假裝不在意地問,“我不是給那些村子每村10萬塊了嗎?”
老張苦笑:“這錢又不是官方撥款,到了那些土皇帝手裡還能有好?有心的把這錢全給村民修葺房子了,差一點的拿著這錢做活動經費跑關係想從上麵要更多的賑災款,混蛋一點的直接裝了自己腰包了。”
我安慰他說:“那你也彆心急,我把教學樓全借給你,不就一個村的孩子麼,我食宿全包了。”
老張激動地直了直身子說:“沒有公家的支持你能管到什麼時候,爻村以外的孩子你管得了嗎?”
我目瞪口呆地說:“老張,你心夠大的呀!”
老張的臉色又灰暗下去,慢慢說:“其實就算你這次進了前三,我沒有病,照樣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至少能幫助一小部分孩子,他們還小……”我還以為他能說出什麼慷慨激昂的話來,結果老張隻是無力地說了一句,“而我是他們的校長。”
我也隨之黯然,養著300那是沒辦法的事,要再讓我養一大幫孩子,還得給他們找老師,還得負責他們的安全,不管是從精力上還是經濟上我都力不從心,把100萬給了好漢們,我已經窮得跟以前掙1200沒什麼兩樣了,所不同的是以前一個月掙1200是我一個人花,現在一天掙12000有好幾百人幫我花。
老張揭過這個話題,換了一副表情說:“說說你的事吧,怎麼混進8強的?”
我糾正他:“4強!”
老張道:“我說過我沒想到能來這麼多隊伍——有將近200支是吧?我更沒想到你們能進8強。”
我繼續糾正他:“4強!”
老張理了理稀疏的頭發,說:“那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我聽說裡麵有不少強隊,我也看過幾場彆人的比賽,絕對都是手下有真章的,你就是靠著幾個野路子披荊斬棘的?”
我低頭啃著蘋果,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老張和主席不一樣,我不想騙他,更騙不了他,他掌握的情況可不少。
老張不等我說話又道:“我在死前總算還乾了一件好事,明天的比賽你一但贏了,對學校也有好處。”
我悶聲說:“明天的比賽我們不能贏。”我覺得不能再開玩笑一樣踐踏一個將死老人的寄托。
“為什麼?”老張教了一輩子語文,當然明白“不能贏”和“贏不了”之間的差彆。
我又低下了頭。
老張好象一下看到了問題的關鍵,他問:“幫你比賽的到底是些什麼人?”
“……”
“有什麼不能說的?”老張的話裡調侃味很重,意思也很明白:對一個馬上要死的人還有什麼可保密的?
我為難地道:“不說你不高興,說了怕你受不了,連明天的麻藥都省了。”
“那就省了吧!”
我穩了穩心神才說:“你知道梁山108條好漢吧……”
……
10分鐘後,老張傻傻地瞪著我。
我急忙擺手:“一句彆信,你當我放了個屁。”
老張拿起一塊蘋果皮丟了過來,罵道:“混帳小子,你看老子快死了才告訴我。”
我詫異道:“你信了?”
“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還有那300學生,我還記得一個叫魏鐵柱的,說自己字鄉德,是誰——嶽雲給起的?”
我點頭:“是,他們都是嶽飛的親兵。”
“要不是我快死了,真的很難相信,替我問候他們,托他們給嶽元帥帶好。”
我笑道:“他們也見不到嶽飛。”
“那些你所謂的老師們,黑大個就是李逵吧?”
“對,他第一場就輸了,把對手揍了個半死,結果分數是0。”
說著我和老張一起笑出來,我們又聊了一會好漢們的趣事,老張問我:“就算是這樣,比賽也是可以贏的呀。”老張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把抓住我,興奮地說,“對,是可以贏的,等育才成了國家培養的武術基地,你還可以幫幫那些孩子們,小強,拜托你了!”
我輕輕拍了拍老張瘦骨嶙峋的手:“不是這樣的,好漢們隻有一年時間,包括300嶽家軍,都是一樣的,而且他們都馬上要走了,贏完比賽,到時候款撥下來了,學員送過來了,我怎麼辦?”
老張呆了呆,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他把手抽走,又過了半天才淡淡說:“你這麼做是對的。”
我感覺到了他的失望和冷淡,站起身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又無從說起,老張衝我無力地揮了揮手:“你走吧,我累了。”
我走到門口,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老張已經平躺到了床上,瘦弱地好象經不起被子的重量似的,現在連精神也萎靡了下去。
我像木頭杆子一樣移到門外,包子跑上來問我:“張老師和你說什麼了?”
我反問她:“張姐呢?”
“我讓她回去睡會,明天早上再來。”
我一屁股坐在走廊裡的長凳上,抱著頭不說話,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邊,輕聲問:“怎麼了?”
我猛地扭臉問她:“我是混蛋嗎?”
包子毫不猶豫地說:“是啊。”
我繼續抱頭。
“不過你有時候混蛋得挺酷的。”
不愧是老張教出來的學生……
後半夜的時候,包子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對麵牆看了一夜,腦子裡一團亂麻。等到了天微微亮的時候,我的整個眼球以及眼瞼都掙成了赤紅色,除了偶爾眨眼,我一動也沒動。我一直在堅定著一個想法:我這麼做是沒錯,真的沒錯,絕對沒錯,我想老張也一定能理解我的處境……
包子一睜眼被我嚇了一大跳,她輕喊道:“你乾什麼呢?”我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陣嘈雜弄醒,抬頭一看,張姐已經來了,正在幫著一群醫生護士往出推老張,包子在後麵緊張地了望,為了保持最佳狀態,老張已經吸上了純氧,他的眼睛骨碌碌轉著,顯然是在找人,當他看見我的時候終於不再搜尋,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瞳孔一閃一閃的好象有什麼話對我說,我急忙掏出手機對他按著,他想說的隻有兩個字: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暴跳起來,我衝老張喊道:“交給我了,我們不會輸!”
老張舒心地點點頭,他閉上眼睛,了無牽掛地任人推走。
再看表已經8點半了,我瘋了一樣邊抻外套邊往外麵跑,包子一把拽住我:“你乾什麼去?”
“老子再酷一個給你看!”我甩開她,風一樣衝進了車裡,沒用幾秒就飛馳在路上,我給朱貴打通電話,問他:“比賽開始沒有?”
朱貴說:“林衝哥哥已經輸了,現在是張清在打。”
我衝他吼道:“讓他們無論如何一定要贏!”
朱貴馬上喘了一口氣說:“我沒聽錯吧,那我們走了以後……”
我吼道:“讓那些去他媽的吧,老子現在就是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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