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想知道?”
馮嘯辰也已經站起來了,他同樣一把把試圖攔在自己麵前的熊小芳劃拉開,迎著鄒秉政那能夠殺人的目光,毫無怯意地問道。
“你說!你今天能說出一個道理,羅冶的自卸車我全接受了。你如果說不出道理,我把你交給我那些礦工,看看他們同意不同意你說的話!”鄒秉政應道。
“鄒局長,剛才傅主任說的紅河渡銅礦的規劃,是否屬實?”
“一字不錯!”
“照這個規劃,十五年後,紅河渡的生產規模將達到年產20萬噸銅金屬,是不是這樣?”
“沒錯!”
“紅河渡的銅金屬儲量不足900萬噸,照這樣的生產規模,45年後,紅河渡將無礦可采,你算過沒有?”
鄒秉政一滯,下意識地應道:“……那,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馮嘯辰冷笑道,“我知道,那時候你鄒局長早已不在人世,在你的墓碑上刻著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員榮譽。但你的後人還在,你的子孫將會麵對著一座被挖空的礦山。你們,也包括我們這一代人,可以靠賤賣這些礦石來換取外彙,吃著大肉,喝著小酒,可你想過沒有,這是在透支我們子孫後代的財富,在透支我們整個民族的根基,我想不出,你這樣一個靠賣子孫財產獲得光環的人,怎麼有臉自稱是老革命!”
“這……”
鄒秉政傻眼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馮嘯辰居然會從這個角度殺出來,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他本能地覺得,馮嘯辰的話肯定是錯的,因為他所說的思想與自己這幾十年來所信守的觀念完全相悖。但“子孫後代”四個字,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讓他覺得無言以對。
有關紅河渡銅礦的開采年限,沒有人比鄒秉政更為清楚。按照目前的規劃,到八五期末,紅河渡銅礦將達到最高設計產能,也就是年產20萬噸銅金屬的規模。照這個規模,到2030年至2040年期間,紅河渡的可采儲量將全部耗儘,除非有新的地質發現,否則這個礦山將被放棄。
2040年,這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時間點,遠得根本不足以去思考。鄒秉政偶爾也的確琢磨過這個問題,等到礦石采完了,礦山該怎麼辦呢?每次這樣想的時候,他就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真是太多慮了。還有60年時間呢,那麼遠的事情,自己管得了嗎?
可眼前這個年輕人,卻把這個問題血淋淋地擺在了他的麵前。沒錯,60年後,他鄒秉政的確不在了,甚至他的小孫子都已經退休了,但子又有子,子又有孫,這座礦山是子子孫孫的財富,是整個民族的財富,他這一代人把礦山挖完了,讓子孫吃什麼呢?
“那依你說,國家開發礦山是錯誤的嗎?”鄒秉政語氣和緩了幾分,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看的東西似乎比自己更遠,他說自己是老落後、老不要臉,莫非真的有什麼深意?
馮嘯辰也收起了剛才那咄咄逼人的姿態,說道:“國家開發礦山沒有錯,目前我們國家還很落後,不得不靠出口礦產來換取外彙,以便引進技術。但這絕非長久之計,我們不能把這當成我們的既定國策。”
“那我們的國策是什麼?”鄒秉政問道。
“發展製造業,靠製造業立國。”馮嘯辰說道,“用10年時間,完成進口替代,使我們不再需要用寶貴的礦石去向外國人交換設備。再用10年時間,完成出口替代,用我們生產的機器設備,去換外國人的礦石。
智利的Andina銅礦,銅金屬儲量1億2000萬噸,相當於10幾個紅河渡;Escondida銅礦,儲量1億噸。還有秘魯、剛果、澳大利亞、印尼,都有儲量超過2000萬噸的超大型銅礦。我們的目標是,有朝一日用我們生產的裝備,包括大型挖掘機、自卸車、發電設備、冶金設備,去換取他們手裡的銅礦。而我們自己的銅礦,則封存起來,留給我們的子孫代。”
“說得好!”
王根基大聲喝彩道。他現在已經明白了馮嘯辰的策略,那就是借著醉意激怒鄒秉政,再用這些道理去打動這個一身正氣的老革命。把自己的礦保留下來,用彆人的礦石來造福國民,這樣崇高的目標,由不得老爺子不動心。而要實現這一點,就得先振興中國自己的裝備製造業。再往下,那自然就是應當大力支持諸如羅冶這樣的裝備製造企業,幫助他們迅速地成長起來。
換成粗俗一點的話,那就是告訴鄒秉政,彆以為你會采礦就有多牛,你乾的是禍害子孫的缺德事,而我們重裝辦乾的才是造福國家的大好事。你不支持我們,你就是民族敗類,就是老不要臉……
哈哈,這個馮嘯辰,也真特喵敢乾,他就不怕老鄒不聽他解釋,直接找幾個礦工把他撕巴撕巴喂狗去了?
聽到王根基的喝彩,鄒秉政、傅武剛等人都向他那邊瞟了一眼。鄒秉政再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氣焰已經全都消了。王根基悟出的道理,鄒秉政也同樣領悟到了。他突然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那些成績,真的很難載入史冊,子孫後代隻會指著他的名字說:就是這個老頭,把我們國家的礦都挖光賣掉了,給我們留下了滿目瘡痍。
想到此,鄒秉政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頹然地坐下來,端起麵前的酒杯,仰著脖子一口喝了個乾淨。馮嘯辰也坐了下來,他向鄒秉政微微一笑,陪了對方一杯酒。對方畢竟是長輩,而且的確是老革命,他這樣罵了對方一通,不陪一杯酒實在是說不過去的。
“如果我們接受了羅冶的自卸車,他們就能夠做到進口替代了?”
鄒秉政啞著嗓子對馮嘯辰問道。
聽到鄒秉政這樣說,傅武剛和熊小芳都傻眼了,怎麼,老鄒這是認栽了?被人家罵成老不要臉了,這樣的奇恥大辱,他就不計較了?而且看這意思,好像還有答應這位馮處長要接受羅冶自卸車的意思,這是什麼節奏啊?
不提這兩個人心裡如何翻江倒海,馮嘯辰也是暗暗鬆了口氣。剛才那一會,他可是豁出去了,誰知道老鄒是什麼樣的暴脾氣,如果真的出手給他一個耳光,他恐怕都沒法還手。還好,老鄒真不愧是個老革命,發火歸發火,好歹還讓人講道理。自己把道理講透了,老鄒就真的低頭了,就衝這一點,嗯嗯,以後不叫他老不要臉了,還是尊稱一句老革命吧。
“鄒局長,我不能保證羅冶能夠做到哪一步,畢竟還有事在人為的一麵。羅冶這邊如果自己不爭氣,彆人給再多的機會也是枉然。但是,從我們重裝辦來說,我們會努力地推進每一個項目,隻要有一半的項目能夠成功,我們就能擺脫目前這種賣礦石換設備的被動局麵。其實,不單是你們紅河渡銅礦,全國的鐵礦、煤礦、鉛鋅礦、油田,都在用不可再生的資源進行出口創彙,換取各行各業所急需的機器裝備。
我們目前無法改變這個情況,但我們必須有改變它的決心和勇氣。如果每一個礦山、每一個油田都滿足於用進口設備來開采資源,渾然不覺這是一種自毀根基的做法,那我們國家就沒有無法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你說得有道理。”鄒秉政沉重地點點頭,說道,“這件事情,我們的確犯了本位主義的錯誤,你對我們的批評是正確的。不過,具體到羅冶的自卸車,我們還需要了解他們的真實情況,畢竟我們也是有生產任務要求的。全國一盤棋,也需要每一個棋子都走得到位。”
“我理解。”馮嘯辰從善如流,既然老鄒已經低頭了,他自然會把姿態降得更低。他取來自己的公文包,從包裡拿出羅冶擬定的賠償方案,遞給鄒秉政,說道:“鄒局長,這是羅冶做出的質量承諾,如果他們提供的自卸車存在質量問題,他們願意按照上麵的條款予以賠償。當然,我知道紅河渡不在乎他們的賠償,但這的確能夠約束他們,讓他們做好工作。”
鄒秉政接過文件,草草地看了幾眼,點點頭道:“不錯,有這個態度,倒的確是一種合作的誠意。這樣吧,這件事我還需要和其他領導再商量一下,今天我們就先說到這裡。小馮,謝謝你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我以我個人的名義,敬你一杯。”
說到這裡,他鄭重地端起酒杯,向馮嘯辰示意了一下。
馮嘯辰連忙舉杯,和鄒秉政碰了一下,然後兩人會心地相視一笑,各自飲儘了杯中酒。
見鄒秉政與馮嘯辰握手言歡,傅武剛又活躍了起來。這一回,終於輪到他敬酒了,他給馮嘯辰添滿了酒,舉著杯子熱情地說道:
“來來來,馮處長,也感謝你給我們上了寶貴的一課,我敬你一杯……咦,馮處長,馮處長!”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之下,剛才還殺氣騰騰的馮嘯辰,突然腳下一軟,癱到桌子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