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可就是徹底地背叛師門了。”
馮嘯辰喜滋滋地把王宏泰同意放人的消息告訴徐致遠時,徐致遠半是釋然、半是惆悵地說。
半年來在濱海二化的實踐,讓徐致遠深深地愛上這份工作。相比成天琢磨期刊編輯的口味,絞儘腦汁地把一個沒啥意思的觀點包裝成一篇美侖美奐的學術論文,徐致遠更喜歡這種能夠直接與生產一線需求相結合的研究工作。工業生產中的技術問題,並不像高校裡的研究課題那樣追求理論高度,有時候也許隻需要用到一些很基礎的知識就能夠解決,但產生的價值卻是難以估量的。蔣憲宇他們或許是學術功底不夠,或許是離開學術圈的時間太長,有些問題一下子看不透,徐致遠作為在讀的博士生,在這方麵反而有更強的優勢。
徐致遠從小的理想就是要當一名科學家,他想象中的科學家就是能夠發明一台新的機器以造福社會的那種人。讀中學的時候,化學老師給他們這些學生講過一些有關中國化工產業的事情,感歎中國的化工技術落後西方數十年,許多基礎化工原料都要依賴進口。徐致遠大致就是在那個時候,萌生出了要學化工專業的念頭,並最終得以實現。
大學四年,碩士三年,然後又考取了國內化工界大牛王宏泰的博士生,但徐致遠卻發現,自己離著少年時代的理想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王宏泰在學術界的名氣很大,在許多個學術機構都有兼職,行政事務繁多,已經漸漸遠離科研一線了。但也正因為社會兼職多,王宏泰申請課題幾乎沒有難度,很多時候都是各種基金直接找到他門上,請他去申請。由於申請課題的門檻低了,王宏泰也就不再需要像最早的時候那樣窮經皓首地去琢磨科研方向,而是隨便開個腦洞,就安排手下的博士、碩士去查文獻,寫立項報告,而且屢屢能夠輕易過關。
徐致遠上博士之後,成為王宏泰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有大量的課題立項申請和結項報告都是出自於徐致遠之手。客觀地說一句,做這些立項申請,也是博士生培養的一個重要環節,徐致遠正是在檢索各種文獻的過程中,磨礪了自己的科研素養,對於國際學術前沿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然而,徐致遠並不滿足於做課題、寫論文。中國學者在國際一流期刊上發表的論文越來越多,但對應領域的技術水平卻並沒有因此而得到促進。徐致遠來到濱海二化現場,與蔣憲宇、鮑劍林等一線科研人員聊天,得知化工設備領域裡的技術進步,大多來自於從國外引進的技術,以及工程技術人員們的研究,高校的研究與生產一線似乎總是隔著一些什麼障礙,有些坐而論道的感覺。
於是,徐致遠萌生了要到實踐部門去工作的念頭,而不是如王宏泰過去給他設計的一樣:做博士後,然後留校任教,用八到十年的時間拿到教授職稱,躋身國內一流學者的行列。
“我們也需要一流學者。”馮嘯辰曾經這樣對徐致遠說,“我們目前的確還很落後,但未來是要進入世界第一梯隊的,屆時就需要有世界一流的理論來引領,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走學習、模仿的道路。”
“這些事情留待我的師弟師妹們去做吧。”徐致遠說,“蔣處長他們現在就迫切需要高水平的工程師,我雖然不敢自稱是高水平,但至少能夠發揮一些作用吧。”
“這對你來說,不是太可惜了嗎?”
“不可惜啊,我當初學化工,就是為了乾這個的。”
“那麼,你導師那邊,會同意嗎?”
“這……”徐致遠的臉以可見的速度陰下去了,他訥訥地說:“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這次我導師派我到濱海二化來,說好就是臨時來幫忙的。濱海二化的項目完成了,我就該回去了,導師那邊還有一堆事情要我做,我的其他幾個同門不太如他的意。”
“那怎麼辦?”馮嘯辰笑嘻嘻地問。
“馮總,你能幫我去說說嗎?”徐致遠怯生生地請求道。
馮嘯辰說:“我去說恐怕也不行吧,王教授派你到濱海二化來,就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同意的,現在我要把你長期借走,而且還涉及到未來你的博士論文選題的問題,王教授隻怕不會同意的。”
“其實,還是有辦法的……”徐致遠的聲音低得都幾乎聽不見了。
待到聽完徐致遠的主意,馮嘯辰在心裡笑了。學校裡說到博士的時候,往往都要加上一個“傻”字作為前綴,這位徐博士在工地上也是以憨厚著稱的,可誰知道心裡居然如此精明。話又說回來,人家畢竟是博士,智商鋼鋼的,平時顯得傻,那叫大智若愚,如果你真的覺得博士不如你聰明,你就輸了。
徐致遠的主意,就是讓馮嘯辰以攻代守,先是威脅王宏泰,說要通過組織渠道調他去實踐部門,然後再答應隻要王宏泰肯讓徐致遠去北化機,就不走組織渠道了。徐致遠在王宏泰手下做了兩年博士,太了解自己導師的為人了。死道友不死貧道這句古訓,現在幾乎就是王宏泰的人生信條。
馮嘯辰依計行事,王宏泰果然屈服了。他心裡明白馮嘯辰是在使詐,但也不敢冒與馮嘯辰賭氣的風險。他倒是不知道這個主意是出自於他的愛徒自己,還以為徐致遠也是受到脅迫的,以至於在臨離開濱海之前,還專門找徐致遠談了一次,對他百般安撫,徐致遠發揮了深藏在骨子裡的戲精才能,把一副委屈模樣做得滴水不漏。
“放心吧,國家不會虧待你的。”馮嘯辰在宣布了對徐致遠的任用決定之後,拍拍他的肩膀說,“按照王教授給你設計的道路,你用十幾年時間能夠成為國內知名的化工學教授。現在你選擇到生產一線去,我也給你一個承諾,十年時間,我讓你達到百萬年薪,國內百強企業的總工,出差起碼是五星級酒店的待遇。”
徐致遠笑了。在徐致遠看來,馮嘯辰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百萬年薪或許隻是隨便說說,但良好的待遇肯定是沒問題的。不過,作為一名在讀博士,徐致遠對於年薪、五星級酒店之類的條件,還真是沒有太大的感覺。
“其實,馮總,我更希望達到的目標,是十年之後我們可以不用再看池穀、勃朗他們的臉色了。”徐致遠說。
馮嘯辰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這也是吳部長、蔣處長他們的理想,對了,當年你導師去京城申請釕觸媒課題的時候,也有這樣的理想。”
“……”徐致遠無語了,好一會,他才避開這個話題,問道:“對了,馮總,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這次您讓人請勃朗、埃爾這些公司的技術人員過來,幫助我們說服阿根廷農業部。按理說,他們和池穀製作所的關係應當是更近的,可為什麼會替我們說話呢?”
“你覺得呢?”馮嘯辰笑著反問道。
“是不是因為他們想從咱們手上拿到更多關於釕觸媒的技術細節?”
“不完全是。”
“那就是咱們采用了一些手段……”徐致遠含糊地說。所謂手段,其實就是賄賂了,大家在背後也議論過這個話題的,而勃朗公司、埃爾公司的那些技術人員離開中國的時候,也的確是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
馮嘯辰搖搖頭,說:“這些屬於很常規的禮尚往來,說不上是什麼手段。如果池穀要請他們去開會,同樣會送禮品。”
“那麼,他們為什麼會幫咱們呢?我能感覺到,他們在哈格納麵前說了一些話,已經超過正常技術鑒定的範疇了,有點……”
“有點在給咱們做廣告的味道,是不是?”
“是有那麼一點。”徐致遠點頭。
馮嘯辰說:“這件事其實很正常,你看到勃朗、埃爾他們和池穀的關係很近,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之間是競爭關係。勃朗、埃爾都是歐洲老牌化工設備企業,池穀等一乾日本企業算是後來者,但氣勢很足,咄咄逼人。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日本的化工設備企業在過去五年中,已經搶走了歐洲老牌化工設備企業至少10%的市場份額,在這種情況下,勃朗、埃爾他們還會把池穀當成是夥伴嗎?”
“可咱們也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啊!”徐致遠說。
馮嘯辰笑著說:“咱們還不夠格呢。咱們現在也就是大化肥還有一些競爭力,國產大乙烯還在建設,缺乏國際競爭力。勃朗、埃爾他們已經放棄了大化肥這種利潤較薄的產品,主攻大型石油化工、煤炭化工方麵的產品,咱們在這方麵與他們並沒有競爭關係。相反,我們有共同的對手,還能算是朋友呢。”
“我明白了。”徐致遠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說,池穀製作所與勃朗公司有競爭關係,勃朗公司希望能夠通過扶持我們,來拉池穀的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