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遠的猜測沒錯,勃朗公司、埃爾公司等歐美企業之所以願意支持中國搞出釕觸媒合成氨工藝,的確存著讓中國企業與日本企業互相競爭的心理,這樣他們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
日本是一個後起的工業國,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日本與八十年代的中國相仿,也是依靠大量引進西方技術,以形成自己的裝備製造能力。日本人的學習能力很強,加上勞動力成本低,很快就成為國際裝備市場上的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開始蠶食傳統上屬於歐美的裝備業務,其中也包括了化工設備的業務。
歐美都已經過了靠出大力、流大汗來賺錢的階段,它們憑借著技術上的優勢,乾的都是高附加值的業務。它們賣出去的一套設備報價幾億美元,其中的原材料等支出連1/3都不到,餘下的都是附加值,用於支付工人和管理人員的高薪以及股東的高額紅利。依靠技術上的壟斷,歐美國家的百姓能夠過上輕鬆而富裕的生活,同時還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一乾發展中國家的百姓,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起早貪黑地工作卻依然食不果腹。
日本的崛起,從全球的利潤蛋糕上切走了巨大的一塊,讓歐美企業感覺到了威脅。日本人的技術水平稍遜於歐美,但勝在成本低,具有物美價廉的優點。在美國市場上,日本汽車就是劣質廉價的代表,但恰恰就是這種劣質廉價的汽車,卻搶起了許多美國老牌汽車廠商的份額,讓它們陷入經營困境。
國際化工設備市場的情況也是如此,日本人最早做的化工設備比較低端,利潤菲薄,屬於歐洲人已經打算放棄的市場,日本人把這個市場占了,歐洲人並沒有什麼不滿。可誰曾想,日本人利用從低端市場上賺到的利潤,不斷地發展自己的技術,逐漸把爪子伸進了歐洲人的餐盤裡,這就讓這幫歐洲大爺感到憤怒了。
日本人的競爭手段非常簡單,那就是打價格戰。日本雖然也已經是一個發達國家,但卻是一個非常勤奮的發達國家,以至於“過勞死”這樣的事情都是屢見不鮮的。歐洲的那些發達國家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發達國家,一天上六小時班,夏季有一個月的假期,還有各種各樣的福利,所以生產成本居高不下。
在沒有日本人攪局的時候,歐洲人把設備賣貴一點,彆人也沒辦法,隻能捏著鼻子認了。現在日本人跑來推銷廉價設備,歐洲人如果還堅持原來的高價,市場可就全被日本人撬走了。但如果跟著日本人一起降價,歐洲企業能夠拿到的利潤就要大幅度縮水,一乾股東、高管、白領、藍領啥的,都等著分錢,利潤少了,企業怎麼向他們交代呢?
中國企業的出現,給了歐洲人一個啟示。既然日本人能夠來撬我們的市場,我們為什麼不鼓勵中國人去撬日本人的市場呢?中國的勞動力成本更低,如果在低端裝備市場上和日本人乾起來,日本人應當是會非常狼狽的。低端市場是日本企業的提款機,一旦這個市場出了問題,日本企業就沒有足夠的資金來支持它們在高端市場上的競爭,歐洲企業就能夠收複失地,重新回到吃香喝辣的美好生活中去。
不管其他企業怎麼想,勃朗公司、埃爾公司的高管就是這樣想的。馮嘯辰派人去與這些公司接洽,要求獲得他們手裡一部分合成氨關鍵技術的時候,他們都是欣然同意的。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把中國培養起來,以便與日本展開競爭,拖住日本人的後腿。
至於說萬一中國發展起來了,像日本一樣進軍中高端裝備市場,爭奪歐洲企業的市場份額,這個擔憂在歐洲人看來是多餘的。中國是一個如此落後的國家,怎麼可能有能力挑戰歐洲呢?
馮嘯辰在慕尼黑的時候,曾與一些受雇於包成明的歐洲掮客聊過這個問題,這些歐洲掮客都表示,在絕大多數歐洲人心目中,中國與歐洲之間的技術差距,起碼隔著十幾個日本,中國要想發展到能夠威脅歐洲的傳統市場,最起碼也要50年吧。
50年以後,誰在乎它洪水滔天呢?
這些話,馮嘯辰沒有向徐致遠細說,他隻是簡單地提示了一下,徐致遠倒是自己悟出來了。
隨後的事情,便用不著馮嘯辰親自去操作了。哈格納在中國考察了一圈,看了幾處大化肥廠,其中有正在建設的,也有已經建成投產的。所有這些大化肥廠都是由中國自主建造的,運行情況良好,充分證明中國具備了獨立建造年產30萬噸合成氨大型裝備的能力。在隨後的設備招標中,中國企業以過硬的技術、良好的服務承諾以及低廉的價格,擊敗了日本化工設備協會,取得了阿根廷四套大化肥設備的訂單。
在國家經貿委的主持下,阿根廷農業部與中國北方化工機械廠、新陽第二化工機械設備廠簽訂了合同,由兩家中國企業作為總承包商,為阿根廷建設四座大型化肥廠,其中的合成氨工藝采用了中國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釕觸媒工藝。
與阿根廷方麵的合同簽訂之後,裝備公司出麵組織北化機、新陽二化機與國內上百家裝備製造企業簽訂了分包協議,把數千台設備分配給這些企業製造。在承擔分包任務的企業中,除了一部分國有骨乾企業之外,還包括了大批如全福機械公司這樣的民營企業。許多企業過去也曾為池穀製作所等日本企業做過設備分包以及海外安裝工程的分包,具有豐富的經驗,現在憑著這些經驗從日本人那裡搶走了業務,也算是徒弟對老師的挑戰了。
曹誌遠所在的環球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在這樁業務中充當了提供信息以及幫助接洽的工作,馮嘯辰沒有食言,讓北化機和新陽二化機給環球中心支付了一筆總計合1200萬美元的信息費,這其中用了什麼樣的名目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曹誌遠因此而受到了中心領導層的高度評價,並終於被任命為中心副主任,不再是“享受副司級待遇”的處長了。
這樁業務中的另一位“有功之臣”便是趙辛未。在得知中國人利用半年的緩衝期搞出了一種新的合成氨工藝之後,內田悠便單方麵中斷了與裝備公司的談判,黑著臉返回日本去了。臨行時,趙辛未跑到池穀製作所的中國區辦事處,想向內田悠解釋一下,說自己對於這件事毫不知情,但內田悠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談判取消了,趙辛未也就沒事情做了,馮嘯辰遵守了“完璧歸趙”的諾言,把趙辛未送還給曹誌遠,還親自給他寫了一份熱情洋溢的鑒定,表示趙辛未在與日方的談判中,忍辱負重,圓滿完成了裝備公司交付的誘敵任務,麻痹了對手,拖延了時間。
馮嘯辰寫的這份鑒定,讓王根基很是不憤。依王根基的意思,中國企業拿下了阿根廷的四套大化肥,照著當初與趙辛未打賭的賭注,趙辛未應當在臉上畫幾個王八,一路走到裝備公司來。現在王八還沒畫,裝備公司還寫鑒定表揚他,這算個什麼事?
馮嘯辰倒是豁達,他派趙辛未去和內田悠談判,實際上是把趙辛未當成了一個盜書的蔣乾,讓他聰明反被聰明誤。現在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想必趙辛未也明白了馮嘯辰的用意,心裡正在羊駝狂奔。在這個時候給他寫一份積極的鑒定,相當於在他傷口上灑鹽,效果遠高於在他臉上畫王八。小馮是個文明人,是絕對乾不出在人家臉上畫王八這種沒品味的事情的。
馮嘯辰寫的鑒定並沒有幫上趙辛未,因為就在趙辛未回環球中心述職的前一天,中心接到了一份匿名舉報,聲稱趙辛未在與日方談判期間與日本代表內田悠頻繁進行私下溝通,收受日方禮物若乾,泄漏情報若乾,並曾有過與日方代表共同出入“某某人間”等娛樂場所的經曆。
材料中敘述的事情有清晰的時間、地點,並附上了若乾幅照片,由不得趙辛未抵賴。趙辛未看到這份材料的第一時間就懵了,因為材料上說的一些事情,當事人隻有兩個,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內田悠。他自己自然是不可能泄露這些情況的,那麼是誰授意寫出了這份舉報信,還用解釋嗎?
趙辛未顧不上去問候內田悠的全家女性,他使出全身解數,努力向領導解釋此事。他聲稱自己與內田悠的交往是出自於工作需要,甚至去“某某人間”也是為了迷惑對方而不得不舍身取義。天地良心,那一次他與那位美貌的服務員雖然在房間裡獨處了一宿,卻是一直在探討人生真諦,並無違法行為。
環球中心的領導們倒也通情達理,並沒有因為一份匿名舉報信就對趙辛未痛下殺手。趙辛未隻是被調離了當前的崗位,到中心資料室當了一名副主任,分管資料翻譯工作,也算是對得起他的專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