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穀製作所賺的錢到哪去了,沒有人比這些董事更清楚。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一直在脫實向虛,房地產、股票以及其他各種金融衍生品成為國民追逐的目標,誰還興趣在利潤微薄的實業中堅守?
池穀製作所有技術優勢,還有品牌優勢,這些年在國際市場上還能夠保持一定的份額,利潤率雖然不能與從前相比,但每年的純利潤還是非常可觀的。但這些純利潤中隻有很少的一部分被用於更新設備以及開展技術研發,絕大部分都應董事們的要求,作為分紅落到了股東的口袋裡,隨後又變成了股票和房產。
90年代初的股災之後,日本的股市和房市都不景氣,但越是不景氣,投機商們就越要把錢往裡砸,希望能夠有一舉翻盤的機會,讓他們把此前的損失全部挽回來。整個社會越來越浮躁,各行各業都在造假,高層精英知道日本經濟正處於火山口上,說不定那一天火山噴發,整個日本都要完蛋。帶著這樣的心態,他們就更不願意進行長遠投資了,隻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至於未來會怎麼樣,誰在乎呢?
田雄哲也是抱著成就一番事業的雄心接任技術總監的,上任伊始就製訂了一個麵向21世紀的技術研究方案,然後興衝衝地去找董事會申請撥款。董事會倒是很欣賞他的方案,高井浩司還專門把他給誇獎了一通,吩咐他好好乾,為公司爭光。但當田雄哲也問起研發所需要的資金時,高井浩司就開始打哈哈了,雲山霧罩地說了一堆,核心就倆字:沒錢!
池穀製作所當然不會一分錢也不往研發上投,事實上,每一年投入到研發中的經驗也還有幾千萬美元,能夠做不少事情了。但相比田雄哲也的目標,這些錢幾乎就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煤製油項目是田雄哲也向公司提出來的一個重要項目,田雄哲也認為,這項技術足以讓公司維持20年的利潤增長。高井浩司請內田悠從市場的角度進行了一個評估,內田悠也認為,這是一個很有前途的方向,因為石油資源日益枯竭,全球石油價格的上漲是必然趨勢。一旦油價突破某個門檻,煤製油就會成為許多國家用於替代石油的方案。誰能夠搶先掌握先進的煤製油技術,誰就能夠贏得這個巨大的市場。
董事會在認真聽取了技術部和市場部的報告之後,同意把煤製油技術作為池穀製作所的重點研究項目,在過去的五年中,投入了五億美元的資金用於開發,相比用於其他技術的投入,可謂是大手筆了。田雄哲也倒也不負重望,帶著手下突破了不少技術障礙,提出了一套全新的工藝路線,隻等著完善之後就可以推向市場了。
按照田雄哲也的計算,采用這套工藝生產的合成汽油,成本能夠控製在每噸800美元的水平上,比國際同行現行的約1000美元的成本降低了20%。田雄哲也每天早上到辦公室的時候都要看一看國際市場油價,沒有人比他更盼望油價上升。隻要油價上升到每桶60美元的水平,他的工藝就具有了與煉化成品油相競爭的資格。
與加勒德向布拉德曼說過的道理一樣,有些國家引進煤製油技術並不僅僅限於考慮其與石油煉化之間的價格差異,還要考慮增加一種成品油來源所帶來的能源安全收益,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與歐佩克討價還價的能力。從這些方麵考慮,每噸800美元的煤製油是有一定經濟性的。
隨著煤製油技術研發逐漸進入尾聲,池穀製作所的股東們心裡也燃起了一些希望,或者說是一些野望。他們盼著煤製油工藝能夠給池穀帶來一些利好消息,從而讓池穀的股票躍上一個新台階。由於公司內部的消息被有心人不斷地泄露出去,池穀的股票已經保持了近一年持續上漲的態勢。
所有的這一切,在來自於中國的一篇新聞報道被日本本地媒體轉載之後,便發生了逆轉。過去兩周時間裡,池穀的股票跌落了近兩成,資本市場紛紛對池穀製作所提出質詢,希望池穀製作所的高層出來對此事發生評論,說明中國人的技術突破對池穀製作所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池穀又有什麼辦法來應對。不少股東手裡握著股票,沒想好是不是要拋售出去,因為煤製油這項技術還是比較複雜的,尋常人弄不清楚中國技術和池穀技術到底有什麼衝突。
田雄哲也是少有的幾個明白人之一。其實早在一兩年前,他就已經關注到中國同行在這個領域裡的進展,因為中方所開發出來的新技術,都是要及時申請專利的,田雄哲也隻要關注相關專利的申請情況,就能夠判斷出對方走到哪一步了。
從中國同行申請的專利來看,田雄哲也知道池穀的動作有些慢了,中國人已經走在了池穀的前麵。池穀製作所的技術積累是比中國企業要深厚的,但這些年中國人通過消化吸收引進技術,再加上自主研發,已經追上來了,跟在池穀製作所的背後也就是幾步遠的地方。
在煤製油這個項目上,中方的投入比池穀製作所多了好幾倍,這不僅體現在資金投入上,還體現在人力的投入上。中國裝備工業公司組織了全國性的技術攻關,調集了十幾家大型石油化工裝備企業以及數十家化工設計院、高校等單位的科研人員,分工協作,全力推進。而池穀製作所能夠調動的僅僅是自己的技術力量,再加上少量的外包協作。
工業這種事情,既不是很容易,也不是很難。
說它不容易,是因為需要做的事情少一件都不行,理論、工藝、裝備等等,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樣,工業技術就搞不出來。
說它不難,是因為隻要你舍得往裡麵砸錢,就沒有什麼突破不了的技術難關。有些人說什麼核心技術無法掌握,似乎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些超人,能夠做出尋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而事實上,所有的技術都是人做出來的,西方人是人,東方人也是人,西方人能夠開發出來的技術,東方人沒有理由開發不出。
中國在過去技術上有許多短板,許多技術訣竅都掌握在外國人手上,這並不是因為中國人比外國人低能,隻是因為基礎薄弱,加上國家太窮,沒有足夠的資金投入。現在中國有錢了,一個項目裡便投了200多億人民幣,也就是30億美元,取得的進展比池穀快就在情理之中了。
田雄哲也注意到中國方麵的進展之後,向高井浩司做過彙報。高井浩司指示內田悠找人去刺探內情,內田悠找到了兩位曾在中國石化設計院工作過,後來留日不歸的中國人,分彆名叫葛濤和酒井倩霽。後者原來的名字叫楊倩霽,在以閃電般的速度嫁給一位姓酒井的日本人之後,她的名字就改成了現在的樣子。
接到內田悠交賦的任務,葛濤和酒井倩霽借著回國探親的名義,回到京城,走訪了當年的一些同事,旁敲側擊地了解有關煤製油項目的進展情況。據這些同事說,中國裝備工業公司是這個項目的牽頭單位,石化設計院則承擔了相當一部分核心工藝的研究工作並取得了一些進展,目前在國際上申請的一些專利,就是他們的研究成果。
“不過嘛……”在與酒井倩霽共進晚餐的時候,石化設計院的工程師林丹燕故作神秘地說:“倩霽,你在國內呆過,你也知道的,這些東西都是麵子工程,就是為了讓領導臉上好看而已。我們自己都知道的,這些工藝根本就沒法實現,最好的結果就是我們拿這些專利去和外國公司合作,利用人家的技術來進行製造。”
“這怎麼可能呢?我看過咱們申請的專利,我覺得設計很嚴謹啊,理論上也有很多創新。”酒井倩霽說。她好歹也是乾這行出身的,在日本出發之前,田雄哲也與他們進行過一些探討,所以她能夠說出一些道道來。
林丹燕說:“那是當然,裝備公司那邊的人也是懂行的,我們如果不弄出一點名堂來,怎麼能把他們應付過去?但是,理論歸理論,工藝上實現不了,一切都是虛的。像什麼高壓容器的製造呀,耐酸堿的閥門呀,密封件呀,那一樣不是大問題?這些問題解決不了,製造煤製油裝置,做夢去吧。”
“據你估計,咱們國家最快什麼時候能夠把這套裝置建造出來?”酒井倩霽問。
咱們國家?林丹燕瞥了酒井倩霽一眼,心道,你都已經姓酒井了,還有什麼資格說“咱們國家”這四個字?中國的事情,關你啥事了?
心裡雖是這樣想,她卻是記著裝備公司總經理馮嘯辰以及設計院院長周挺的吩咐,於是顯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回答說:“我估計啊,最少也得過十年時間。到時候我都已經退休了,也想像你一樣,找個國家移民過去享受一下國外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