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田雄哲也,內田悠的修為無疑是更深厚的。麵對著白土純的譏諷,他隻是淡淡一笑,說:“白土董事,市場部提交的報告中對可能存在的風險也做了評估,認為中國隻是有比較大的概率落後於池穀製作所,並沒有認為不具有提前完成研發的可能性。我們在報告中提出希望公司加大對技術研發的投入,而當時白土董事是投了反對票的。”
“那是因為你們認為中國人不會超過我們。”白土純急赤白臉地分辯道。
“也就是說,白土董事對於我們的報告是深信不疑的。”
“那是當然,你們是公司的市場部,當然會比我們這些董事更專業。”
“既然白土董事也承認我們更專業,那我們做出的判斷出現差錯,也就是無可厚非的。如果換成白土董事去做這次調查,恐怕差錯會更嚴重吧?”
“這……”
白土純啞了。論耍嘴皮子,他怎麼會是做市場出身的內田悠的對手。內田悠的邏輯很強大:我是照章辦事,我是公司裡最懂市場的,我出了錯不是我的鍋,換成彆人會錯得更厲害。
他能夠這樣強硬,也是因為白土純等人本身不是什麼好鳥。他上次提交的報告並非沒有破綻,甚至其中也提出了一些疑慮,但高井浩司和白土純等人都選擇性地忽略了那些不利的方麵,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公司需要一個積極的消息來提升股價,董事們希望繼續分紅,而不願意為了一個潛在的威脅放棄分紅。
堡壘從來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如果大家不貪婪,就不會漠視對手。兵法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如果你總是心存僥幸,覺得自己犯點錯誤也無所謂,對手一定會比自己犯更大的錯誤,那就未戰先敗了。池穀的情況,正是如此。
高井浩司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個屁用。他敲了敲桌子,說道:“好了,董事會的決議是大家共同做出的,這個時候,大家需要共渡時艱,就不必進行這種無謂的爭吵了。內田君,你從市場部的角度說說看,我們現在應當怎麼做?”
內田悠脫了困,心裡輕鬆了。他清了清嗓子,對眾人說:“各位,公司目前的困難,與整個日本麵臨的困難是一樣的。我們的製造業受到了來自於中國的強大挑戰,中國人擁有強大的組織能力,從政府層麵對產業給予了巨額補貼。而日本受到少子化和人口老齡化的影響,競爭力已經下降,出現現在這種局麵,也是預料之中的。”
高井浩司點頭附和:“是的。幾年前,我們的同行秋間會社就已經倒閉了,池穀製作所能夠堅持到今天,而且還有一定的競爭力,全得益於在座各位的努力。在此,我謹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謝,謝謝諸君。”
說著,他站起身,向大家鞠躬。大家紛紛還禮,會議室裡於是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內田悠繼續說:“從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中國人很有可能已經完成了新一代煤製油工藝的開發,並能夠製造用於大規模工業化生產的裝置。中國人的裝置,至少從他們所披露的數據來看,技術指標是優於池穀的。我們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推出我們研發的技術,將無法獲得市場的認可。”
內田悠說得非常委婉,但大家都明白他的真實意思。沒有人吭聲,所有人都進入了待機狀態,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內田悠說後麵的結論。
內田悠沒有再兜圈子,他說:“事情發生後,市場部進行了充分的研究,提出了幾個方案,供董事會選擇。方案一,加大對目前研發項目的投入力度,爭取用兩年時間取得優於中國人的技術,然後進入國際市場上與中國人進行競爭,並最終擊敗中國人。”
“請問內田君,你說的加大投入力度,具體是多少金額?”有人問道。
內田悠眼也不眨地回答道:“30億美元,在未來兩年時間內投入。”
所有人同時撇了一下嘴,開什麼玩笑,此前已經扔了5億美元了,結果你給我們看了這麼個結果。現在再扔30億進去,差不多是把大家的家底都搭進去了,萬一弄不出名堂怎麼辦?以中國人的瘋狂勁頭,我們扔30億的時候,對方沒準能扔100億,我們拚得過嗎?
內田悠原本也沒打算讓大家接受這個方案,他笑了笑,說:“看來,大家對於這個方案沒有太大的信心。那麼我們還有第二個方案,那就是放棄目前的煤製油項目,尋找新的方向,爭取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內,形成我們新的增長點。”
“內田君,你能告訴我們是什麼樣的新方向嗎?”又有人問道。
內田悠搖搖頭,說:“目前技術部和市場部還在篩選這樣的方向,我必須坦率地說,這樣的方向是比較難以找到的。我們如果要進入高端市場,不可避免地要與歐美進行競爭;如果要進入中低端市場,則會麵臨中國的競爭。中國人現在野心勃勃,想搶占我們所有的市場,我們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避免與中國人發生衝突。”
眾人都沉默了。放在幾年前,大家或許會牛烘烘地說,怕什麼中國的競爭,我們的技術會比中國人差嗎?可眼前這件事已經給了他們一個教訓,中國已經遠非吳下阿蒙,他們敢於投入大量資金去進行研發,而且他們也遠比日本人更有乾勁,與中國人競爭將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白土純哼哼了兩聲,說:“內田君,你把其他的方案也說出來吧,以便我們能夠進行比較。”
內田悠點點頭,說:“我們還有第三個方案,請大家聽了之後千萬要保持平靜。我們的方案是,爭取找到一家其他的企業,與池穀製作所合並,以便我們借助其力量實現振興。”
儘管他有言在先,此言一出,會場還是炸了鍋了,大家紛紛愕然地質問著:
“什麼?找到一家其他企業?”
“合並是什麼意思?”
“內田君,你是不是說想把池穀製作所賣掉?”
“難道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嗎?”
內田悠低著頭,充耳不聞彆人的質詢,隻等著高井浩司發話。他早就知道這個方案肯定是要讓大家崩潰的,但他也非常清楚,最終大家能夠接受的,肯定是這個方案。原因無它,在看不到前途的情況下,股東們肯定會選擇拋棄池穀製作所,沒有人願意為它付出代價。
在早些年,董事們對於池穀製作所還是有一些感情的,公司的興衰榮辱,會讓這些董事動容。但這些年,董事們已經越來越把池穀製作所看成是一台提款機,大家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從公司分紅,分得越多越好,至於公司要不要發展,技術能不能保持領先,大家在嘴上會關注一兩句,在實際上卻是毫不在乎的。
現在這台提款機已經提不出錢了,而且還要大家掏錢出來修理,大家能答應嗎?
果然,在眾人鼓噪了一陣之後,高井浩司製止住了這些議論,對內田悠問道:“內田君,你能不能詳細地說一下你們的最後一個方案,你們打算找哪家企業來與池穀製作所合並,合並的條件又是什麼?”
“我前一段時間接觸過三立製鋼所的總裁小林道彥閣下,他對於池穀製作所的技術和生產能力表示很有興趣。如果可能的話,三立製鋼所或許會願意收購池穀製作所的股票,並給予大家一個比較合適的價格。”內田悠說道。
“原來內田君早就和三立製鋼所聯係過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也是內田君故意造成的?”白土純盯著內田悠的臉問道。
內田悠冷冷一笑,說:“白土董事的想象力真的太豐富了。我聯係三立製鋼所,完全是為各位董事的利益著想。三立製鋼所如果要兼並池穀製作所,必然要收購各位手上的股票,大家可以獲得一個較好的贖買價格。如果拒絕三立製鋼所,全日本可能不會有其他的企業願意接納我們,而資本市場能夠給大家的回報,我想大家心裡也有數吧?”
“原來是這樣!”有的董事反應過來了。原來內田悠早就知道池穀製作所要栽跟頭了,而且這個跟頭栽下去,估計就很難翻身了。中國煤製油項目開工的事情,目前在日本國內還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很多人也沒有把這件事和池穀製作所聯係起來,所以池穀的股票在短期內還能維持。但一旦社會公眾知道了池穀的真實情況,池穀的股票恐怕就要跌到穀底了。一家可能會破產的企業,你想拋售股票都找不到買家,那時候大家辛辛苦苦熬了幾十年攢下的家底就全泡湯了。
相比之下,如果三立製鋼所願意接手,為了儘快拿到控股權,也為了公司能夠平穩交接,三立是完全可能會溢價收購大家手裡的股票的,大家還能拿回一些殘差。
“高井董事長,我認為內田君的提議是可以考慮的!”
“是的,現在化工設備市場一片低迷,也到池穀退出行業的時候了!”
大家議論紛紛,最後千言萬語都彙成了一句話:
“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