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直從噩夢中醒來。
四周火勢熊熊,熱浪逼人,他認不出這是什麼地方,求生的欲望讓他從床上爬了起來,雙腳落地才發現渾身酸軟無力,差點跪在地上,掙紮著爬起來往外走,走到門口被什麼東西絆倒,定睛一看像是媽媽,但是印象中的母親沒有這麼衰老,他來不及多想,抱起這個人繼續前行。
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煙,劉彥直完全辨認不出方向,附近有人影出現,是個戴頭盔和呼吸器的消防隊員,那人也看到了他,摘下氧氣麵罩遞過來,劉彥直把呼吸器在母親臉上,按照消防員指示的方向往外走。
火場外拉起了封鎖線,圍觀人群被驅趕到很遠的地方,三輛消防車噴射著水龍,夜幕下隱約能看到遠處一排排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這一切都和劉彥直認識的那個世界截然不同,這一夢,恍如隔世。
劉彥直被消防員帶到了救護車旁,急救人員接過他懷抱的老人抬上擔架送入救護車,對著救護車的窗玻璃,他看到了陌生的自己。
光頭,胡子拉碴,瘦削衰弱,眼窩深陷,皮膚被火燒的紅一塊黑一塊,這不是自己,但是眉目又依稀像是自己,隻不過是中年版的自己。
“這兒還有一個!”消防員喊道,聲似銀鈴,脫掉頭盔的她英姿颯爽,原來救他們出來的是一位女消防員。
於是劉彥直也被拉上了救護車,警笛長鳴,一路拉往醫院,他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霓虹燈和車流,一股莫名的恐懼浮上心頭,這不是他的世界,這是另一個世界。
身穿綠色罩衣的急救員在打電話,他用的是一種全屏幕的移動電話,上麵居然一個按鍵都沒有,劉彥直驚呆了,忍不住問:“師傅,你的大哥大是愛立信還是摩托羅拉?”
急救員回頭看他,目瞪口呆:“你沒事吧,燒傷這麼嚴重還說話。”
劉彥直看看自己,胳膊上的皮都燒的炭化了,可是居然毫無痛感。
醫院到了,三十層的高樓上立著江東醫科大附屬醫院的字樣,這也不是劉彥直記憶中的醫科大附院,印象中的這所醫院隻有五層樓高。
傷者被送入了搶救室,劉彥直被診斷為Ⅲ度燒傷病人,醫生判定他的體液、血液、神經組織都受到嚴重損害,情況非常嚴重,護士們清理了他的外皮,敷了抗生素,覆蓋上消毒紗布,把傷者包裹的像個木乃伊,氧氣麵罩戴上,燒傷病人會大麵積滲出體液,所以吊瓶也掛上了。
劉彥直任憑他們擺弄,巨大的心理衝擊讓他方寸大亂,他苦苦的思索,記憶的片段如同打破的花瓶般漸漸拚了起來。
他今年二十歲,高中畢業後,在社會上待業了兩年,家住在輕工局宿舍,父母都是光學儀器廠的工人,記憶的截止是七月初的某天,因為**回歸的電視節目印象特彆深刻。
入夜,臨床的燒傷病人發出痛苦的**,劉彥直卻隻感覺全身麻酥酥的,似乎有一萬隻螞蟻在胸膛上、胳膊上、腿上來回的爬著,他實在忍耐不了,乾脆扯開了繃帶,醜陋的死皮下,粉紅色的嬌嫩的新皮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生長,手臂上火焰燎出的紫紅色水泡在慢慢縮小,消失。
劉彥直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難看出,自己具備了超越常人的能力,這個發現讓他無所適從,環境的改變更讓他充滿了好奇心,沒有片刻猶豫,他站了起來,悄悄推開了病房的門。
走廊裡空蕩蕩的,液晶屏幕上顯示著時間,2:35,下麵一排小字是2017.8.27。
劉彥直呆了足有半分鐘,自己一覺睡了二十年!
忽然他醒悟過來,自己救出來的那個人,很可能真的是媽媽。
每個病房門前都掛著病人的姓名以及負責醫生護士的名字,劉彥直一間間找過去,真的找到了母親的名字。
他忐忑不已,顫抖著推開房門,這是一個雙人病房,母親就躺在靠內側的病床上,已經睡著,蒼老的臉上還帶著淚痕,記憶中的母親還是滿頭黑發,現在卻變成花白頭發,遍布皺紋,蒼老的像是古稀老人。
眼淚刷刷落下,劉彥直泣不成聲,母親睡的很淺,朦朧中睜開眼睛,似乎看到臥床二十年的植物人兒子坐在麵前,她以為這是個夢,一個盼了無數次的美夢,自從1997年夏天兒子遭遇車禍昏迷不醒後,自己堅持了整整二十年,每天幫兒子翻身、擦拭、把食物打成流質鼻飼進去,還陪他嘮嗑,為的就是這麼一天。
母親伸出手去觸摸夢中的兒子,卻摸到了真真切切的溫度,她咬了咬舌頭,疼!這一幕竟然是真的!
“旺兒,你好了,你,你,你……”母親激動的說不出話來,繼而眼淚奪眶而出,多年的堅持終於有了收獲,如果丈夫能活到今天,一家人團團圓圓,該有多好。
門開了,查房護士站在門口,她看到了劉彥直身上的繃帶和赤紅的燒傷症狀。
“哎,你怎麼亂跑,不要命了,快回去。”護士嗬斥道,忽然想到這是重度燒傷患者,按理說應該疼的休克過去,怎麼能行動自如,神態自若,她轉身去找值班醫生。
劉彥直跟了過去,就聽到護士的聲音:“李大夫,36床下床亂走。”
緊跟著是中年男子的聲音:“不可能,走,去看看。”
值班醫生找到了劉彥直,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眼神疑惑,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燒傷竟然能自愈,速度還這麼快,你……你趕快回去躺下,小趙,通知王主任。”他看了看手表,又改口道,“算了,早上再說吧,36床,你趕快回去躺著,等會給你做個全麵檢查。”
劉彥直毛骨悚然,腦海中浮現出畫麵,自己被送入秘密研究機構,綁在手術台上被一群白衣人圍觀,到底是二十歲人脾氣,心裡有事藏不住,二話不說推開醫生,拉了母親就走。
“你去哪兒?小心感染。”醫生和護士在後麵追趕。
“要不要叫保安?”護士問道。
“不用了。”醫生望著娘倆遠去的背影,陷入迷思。
寂靜街頭,劉彥直母子兒子坐在了路燈下,無處可去。
“媽,我爸呢?”劉彥直問,其實心裡已經有了預感,果不其然,母親開始抹淚:“你爸去年走的,臨死還惦記著你……”
“咱家呢?”劉彥直沉默了一會,接著問。
“為了給你治病,房子早就賣了,值錢的全賣了……”母親絮絮叨叨,將這些年來的艱辛一一說給兒子聽,劉彥直抽泣起來,繼而嚎啕大哭。
父親不在了,家也沒了,母子兒子無依無靠,走在黎明的大街上,他赤著腳,穿著醫院臟衣簍裡拿來的藍白條病號服,因為長期臥床導致肌肉萎縮,整個人瘦弱的像跟竹竿,加上暴露在外的燒傷皮膚,形同鬼魅。
母親有工作,是環衛處的一名臨時工,娘倆暫時棲身在環衛處放工具的棚子裡。
“旺兒,還是回醫院吧,治病要緊。”母親不放心兒子的燒傷,對自己的傷勢倒是毫不在意。
劉彥直把胳膊伸給母親看:“你看,已經好了,一點不疼。”
母親文化程度不高,搞不懂兒子身上發生的奇跡意味著什麼,既然兒子生龍活虎,她也就不考慮那麼多了。
“媽,我餓了。”劉彥直肚子裡發出咕咕的叫聲。
“等著,媽給你買早點去。”母親顛顛的出去買了一堆食物,包子油條豆漿稀飯,劉彥直吃了二十年流質,食道和胃都退化了,隻能細嚼慢咽,一頓飯吃了很久,把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裡後,母親將自己那份也推了過來。
“媽,你也吃。”劉彥直含糊不清地說道。
“媽不餓。”母親慈祥的笑著,劉彥直鼻子一酸,眼淚滾落,母親含辛茹苦照料自己二十年,受了多少罪,付出多大犧牲,在她深深刻滿皺紋的臉上都能看到。
吃完早飯,母親說:“旺兒,你躺一會,媽上班去。”說著拿了大掃帚出門去了。
劉彥直很累,他躺在涼席上休息,冥冥中感覺到一團團糜狀食物在胃部被胃酸溶解,然後混雜著胃液輸送到小腸中,小腸裡無數的絨毛狀凸起在吸收著養分,他甚至能感到一絲絲的能量慢慢通過血液流遍全身,漸漸的他又變得饑腸轆轆了。
工棚裡沒有食物,隻有一台飲水機,半桶純淨水,劉彥直把嘴伸到出水口下,按著開關將半桶水喝了個精光,站起來走兩步,都能聽到水在胃裡晃動的聲音。
他再次檢視自己的身體,似乎和在醫院的時候沒什麼區彆,皮膚的恢複生長明顯降速了,麻酥酥的感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腫脹充盈的感覺,繼而開始疼痛,難以忍受的從內到外的放射性痛感,讓劉彥直暈厥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床邊幫他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滿臉的擔心,問他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劉彥直這才發現身下的草席已經濕透,病號服也被汗水浸透,好在痛感也隨之而去了,他寬慰母親說沒事,母親半信半疑,拿出新買的汗衫和沙灘褲讓他把病號服換下來。
換上新衣服的劉彥直執意要跟母親一起出去走走,母親拗不過他,隻好帶著兒子出門了。
這是劉彥直第一次看到了陽光下2017年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