臬司衙門的牢房是專業級彆的,相當於江東省第一監獄,拾級而下,首先是一間刑房,也就是拷問犯人的地方,牆上掛著粗大的鐵鏈子,地上擺著各種刑具,劉彥直隻認出了老虎凳,當然也少不了火爐子和烙鐵,隻是爐子沒生火,烙鐵也是冰冷的,地上一灘灘暗紅色的痕跡,想必是陳年的血跡。
再往前走,巷道幽深,黑不見底,兩側全是地下監舍,手臂粗的木頭柵欄內黑洞洞的看不見人,油燈如豆,照也沒用。
牢房裡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趴在柵欄上有氣無力的喊著冤枉,劉彥直定睛一看,這人披頭散發,麵容枯槁,形同鬼魅一般,驚得他往後撤了兩步,沒想到衣服又被人抓住,原來是背麵牢房裡的囚犯。
深夜的臬司大牢如同沸騰的油鍋裡進了一滴水,無數雙手從柵欄內伸出來,或哀怨或憤怒或歇斯底裡,總之就是一句話:喊冤!
劉彥直一個個辨認著牢房裡的人,全是男的,沒有女囚,他恍然大悟,即便是清朝也講究男女分開關押,這兒是男牢。
“林大人,林知府。”劉彥直喊了一嗓子。
“這邊,這邊!”牢房儘頭有人應聲,他正要上前,胳膊被人抓住,情急之下往回猛抽,油燈落地,熄滅了,牢房裡恢複了死寂和無儘的黑暗。
少頃,劉彥直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按理說這種沒有一絲光線的地方是無法視物的,他沒時間考慮眼睛的進化,徑直向前,來到儘頭的牢房,仔細辨認了一下,牢裡鋪著稻草,牆角擺著便壺陶盆,牆角裡縮著兩個人,正是周師爺和林管家。
“知府大人在何處?”劉彥直問道。
師爺摸索著過來,走到柵欄前顫聲道:“老爺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尊駕是何人?”
“我是來救人的。”劉彥直道,“你們家小姐呢?”
“小姐在女牢。”管家也摸了過來,看他們兩人的模樣分明是吃了不少苦頭,衣不蔽體,身上遍布血痕。
牢房上掛著鐵鎖,劉彥直把鑰匙試了一遍,終於打開了牢房,一手一個,攙著兩個犯人向外走。
來到刑房,光線才亮了一些,管家看到是他,頓時撲上去廝打,罵道:“賊子,都是爾等害得老爺家破人亡!”
劉彥直心中有愧,任由他打罵,周師爺倒是個明事理的人,拖開管家道:“劉義士不是來搭救我們了麼,先把小姐和兩位夫人救出來再做計較。”
管家一聽這話,頓時偃旗息鼓,劉彥直讓他倆躲起來,獨自去營救林小姐,女牢其實就在隔壁,大門緊閉,裡麵鼾聲如雷,劉彥直如法炮製,用匕首撥開門閂,悄悄溜進去,看守在監區門外值班睡覺,是個五大三粗的娘們,呼嚕打的比男人都響。
劉彥直從牆上拿了鑰匙,開門進了監舍,女牢的格局和男牢相同,但是囚室相對少了很多,聽到有人進來也沒引起轟動,但是明顯能感覺到幽暗中有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
他很快就找到了林小姐所在的囚室,這邊的環境好多了,有床鋪被褥,牆壁上夠不著的位置還有一扇很小的窗戶,兩位姨太太躺在床上睡覺,林小姐坐在地上,望著小小的窗戶,月光灑在她臉上,說不出的苦楚可憐。
“林小姐,我來帶你出去。”劉彥直低聲道。
林素扭過頭來,眨眨眼睛,忽然做起來衝到柵欄邊,淚如雨下:“救我,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劉彥直拿鑰匙開鎖,可是這幾把鑰匙全都不對,情急之下他索性一把拽斷了栓門的鐵鏈子,門開了,林素推醒兩位姨娘,二人暈乎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懵懵懂懂起來跟著走。
忽然旁邊囚室裡傳出尖利的女聲:“來人呐,犯人跑了!”
劉彥直大怒,孔聖人說得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女囚妒忌彆人被救走,竟然做出如此舉動,肯定不是好人,他摸出一枚金錢鏢打過去,正卡在女囚嗓子眼上,頓時沒聲音了。
四人剛走出監區,就見那黑胖女看守揮舞著棍棒打來,劉彥直看也不看,一拳放倒。
“彆殺她,她是好人。”林素急道。
“隻是打暈了。”劉彥直心道林小姐真是生性善良。
大牢裡的聒噪聲並沒有傳到外邊,院子裡依然寂靜無聲,師爺管家見了小姐等人,老淚縱橫,哽咽無語。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出去再說。”劉彥直催促道。
大牢在臬司衙門內部,出去要經過三道大門,三道高牆,師爺和管家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倆小妾纏的小腳走不快,林小姐倒是天然足,可是弱不禁風,劉彥直要照顧五個人,分身無術。
“你帶小姐先走。”管家道,“彆管我們。”
“你們身陷牢獄都是我害的,我不會拋下你們任何一個人。”劉彥直道,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再看看這幾人的體型,都是苗條型號,最重的不會超過一百二十斤,於是決定采取最笨但最穩妥的辦法。
劉彥直一趟一趟的將五個人輪流背出臬司衙門,背管家和師爺的時候還還說,要背兩位小妾的時候出了些麻煩,這兩位妾室一個三十來歲半老徐娘,一個二十多歲少婦,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恪守婦道,遵從男女授受不親,怎肯讓一個陌生大男人背她們。
“你們不走,我走。”關鍵時刻林小姐挺身而出,趴在劉彥直肩膀上,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都不忌諱,兩位姨娘對視一眼,羞答答的也默認了。
劉彥直背起林素,感覺背上輕若無物,林小姐估摸著最多七十來斤的體重,當真是苗條的不像話。
“抓好,要走了。”劉彥直一提氣,縱身上牆,他能聽到林小姐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哪見過這樣的世麵,被一個英雄豪傑背著飛簷走壁,若不是遭了大難,她簡直幸福的要眩暈了。
把林素放到衙門牆外,劉彥直又跑了兩趟,將兩位姨太太背了出來,總算是大功告成,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師爺膽小,嚇得兩條腿篩糠一般亂抖,走路都困難。
去哪兒是個大問題,劉彥直有本事把他們從衙門裡背出來,但是出城就難多了,正在猶豫,師爺說話了:“燈下黑,回府衙後宅。”
近江城的核心區域就是這幾個衙門,府衙和臬司相距不遠,六個人貼著牆根走走停停,一刻鐘後到了府衙後門,劉彥直翻牆進去打開門放他們進來,五個人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林懷遠被革職查辦之後,朝廷還沒來得及委任新的知府,林大人的職務由本府同知暫代,同知有自己的宅子不會住在這裡,那些丫鬟仆人在抄家的時候就遣散了,所以現在府衙後宅空無一人。
六個人進了正房,這兒本來是老爺歇息的地方,現在老爺吃了官司性命難保,家裡空空如也,值錢的都被抄沒了,兩位小妾觸景生情,再想到自己的悲慘前景,忍不住抽泣起來,反倒是林小姐鎮定如常,不過也是強忍著淚水而已。
“我走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劉彥直問周師爺,師爺是林知府的左膀右臂,他肯定知道來龍去脈。
師爺道:“你們幾個人劫了法場,驚了巡撫大人,有這回事吧?”
劉彥直點頭:“有,巡撫縱容拳民屠戮無辜,我們看不過眼,救了一對洋人母女和數百即將燒死的教民。”
周師爺點頭:“那就是了,你們四個是生麵孔,但是那幾匹馬被人認出來了,一來二去查到林大人頭上,林大人當然抵死不認,韋巡撫本來就和我家大人有隙,更加借題發揮,安排禦史彈劾大人,無屋漏又逢連夜雨,那姓張的狼心狗肺,見勢不妙賣主求榮,把東花廳藏著人的秘密報給了巡撫,唉……”
一聲長歎,後麵的話周師爺不願意說了,眼裡流出兩滴老淚,林懷遠是他的恩主,恩主倒了,他即便苟活於人世,也要隱姓埋名,亡命他鄉,對於一個已經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來說,事業前途全都完了。
“我家老爺呢?”劉彥直更關心周嘉睿的下落。
“他……”管家接了話,先嘲諷的哼了一聲,“你家老爺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你們走後第二天他就醒了,先是裝傻充愣,後來就吹的天花亂墜,甚至冒充當今聖上,連老爺都被他騙了,差點將小姐許配給他,我家遭此大難,他倒是安然無事,腳底抹油先跑了,還把小翠拐走了。”
劉彥直無言以對,沉默了一會說:“事已至此,你們幾個遠走高飛吧,缺盤纏,我可以給。”
“誰要你的臭錢,我家老爺本來穩穩當當的為官,是你們帶來的飛來橫禍。”管家激動起來,手指著劉彥直大有拚命之意。
在一旁嚶嚶哭泣的小妾也激動起來,指著劉彥直道:“你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把我們騙的這麼慘!”
林素也幽幽地看著劉彥直,期待著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