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開欠了“周慕雲”巨額賭債,正想著通過什麼法子抵消掉呢,當晚周先生的電話就來了,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若是說查地下黨什麼的,恐怕有些難度,找一個中央大學的教授,實在是易如反掌。
這年頭,知識分子通常政治立場都比較偏左,反內戰,反饑餓,同情共產黨,保密局對這種持不同政見者盯得很緊,隻要找南京本地的同行問一下就行。
沈開大包大攬,說給我一夜時間,絕對把人找到。
“我住中央大旅社,有消息打旅社電話。”黨愛國撂了電話,轉身就走,當鋪的朝奉根本不敢討要電話費,劉彥直揣在兜裡的手中其實已經捏了一塊銀元,但最終還是沒給,開當鋪的都是敲骨吸髓的剝削階級,等同於放高利貸的,對這種人沒必要客氣。
三人搭了電車前往中央大旅社,開了三個房間住下,晚飯就在附近隨便吃了碗鴨血粉絲湯。
負責監視他們的江東警察廳人員也住在了中央大旅社,並且通過長途電話向近江方麵彙報了這三個家夥的行蹤。
第二天,黨愛國不打算出門,氣定神閒的在房間裡看報紙,他把尋找呂教授的重任完全交給沈開了,沈少校也是不負眾望,上午十點鐘打來電話,服務生顛顛的跑來通報,“周先生”下到一樓櫃台,拿起了電話。
“周先生,呂教授找到了,不過不太好辦……”沈開的態度似乎有些為難。
“有什麼事?”黨愛國眉頭一挑,這在意料之中,沈開這種特務,肯定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要麼借機勒索一把,要麼邀功請賞。
“呂教授被憲兵抓了,共諜罪名,保密局也通融不下來。”
“開個價吧。”黨愛國道,“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可以擺平憲兵隊,需要多少錢,我這裡有。”
既然是被憲兵抓了,那事兒就不會多大,呂教授是個書呆子,不可能是共諜,隻有一種可能,被人栽贓陷害,目的不過是為了錢。
“周先生,這不是錢的事兒,共諜啊,現在戡亂正是緊要關頭,一律從快從重處理,怕是要槍斃的。”沈開似乎不願意接招。
黨愛國輕蔑一笑:“這樣啊,那算了,就這樣,謝了。”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他回到房間,繼續拿起報紙,翹起二郎腿,津津有味瀏覽著中央日報上國軍在徐蚌戰場上勝利轉進的新聞。
這一招欲擒故縱果然好使,電話那頭,沈開悻悻然對身旁一位憲兵上尉道:“王隊長,人家可能隻是想找個精通中文的學究,不行就換人。”
憲兵上尉一口焦黃的牙齒,南京本地人,一張嘴全是臟話,先罵了一通,才說:“家裡拿不出錢,外麵借不到錢,那就隻好按法律辦了,非常時期,通共是什麼罪名,沈站長不會不知道吧。”
沈開道:“容我再想想辦法。”
憲兵上尉道:“那你快點,明天就上雨花台了。”
沈開出了憲兵隊,驅車前往中央大旅社,剛下車就看到周先生穿著大衣戴著禮帽,正準備往汽車裡鑽呢。
“周先生!”沈開急忙招手。
黨愛國抬起頭:“哦,小沈啊,這麼巧。”
“周先生去哪兒?”
“約了司徒雷登先生吃午飯。”
沈開本來想中午宴請周先生的,但是人家既然約了美國大使,自己這個小小軍統少校就算臉皮再厚也不能跟著湊熱鬨,隻好道:“那您趕緊去吧,替我們毛局長給司徒雷登先生帶個好。”
“一定把話帶到。”黨愛國根本不提營救呂教授的事情,坐進汽車,揚長而去,沈開尷尬的站了一會兒,也開車走了。
下午兩點半,在外麵遊逛了一圈的黨愛國回來了,汽車開進中央大旅社停車場,兩名負責監視的保密局小特務放下報紙,去櫃台上給沈開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後,沈開顛顛地又來了,要向周先生當麵彙報案情。
“周先生,案子我了解了一下,呂為正不但通共,還殺人,中央大學有幾個已經確認的共諜學生,接受過呂的資助,憲兵隊的外圍特工去調查的時候,被呂為正給殺了,雖然是失手殺人,但畢竟是一條人命,中央大學幾十名教授聯合請命,憲兵隊根本不在乎,一心想辦成鐵案,現在案子已經秘密判決,明天早上押到雨花台去槍決。”
黨愛國點起一支煙,陷入沉思,在原本的曆史時空中,呂教授可沒有這一出磨難啊,看來蝴蝶效應無處不在,既然是自己攪亂了時空漩渦,那這件事非得擺平不可。
“小沈,你給我說實話,案子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情況。”黨愛國道,“我這個人喜歡清清楚楚,最不喜歡被人騙。”
沈開思索了一下,覺得這些貓膩都瞞不過老特務出身的周先生,索性據實告知:“其實是這樣的,呂家有個兒子愛賭博,欠了一大筆高利貸,呂教授想方設法變賣家產,籌措了一筆資金還上了高利貸,順便資助了兩個學生,這倆學生是不是共諜他並不知道,倒黴的是放高利貸的人知道了呂家有錢,又來勒索,這家夥喝多了酒,推搡之下摔下樓梯,頭碰到石頭角,摔死了,偏偏這小子的大哥是憲兵隊的人,所以……”
黨愛國拍案而起:“魚肉百姓,民不聊生,這個國家不亡都沒有天理了!”
沈開沒敢接話,雖然這已經是共識,國軍戰場上打不過共軍,爭取民心方麵更是不如,那些青年學生,放著大好前途不要,非要上街撒傳單,被憲警抓了押上刑場要槍斃,還不知道害怕,喊著造反口號慷慨赴死,這情景,沈開見了都怕。
黨愛國的憤慨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呂教授是高級知識分子,大學教授,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代表,這樣的人都要被軍警憲特黑社會敲詐勒索,整個社會集體喪失安全感,國民黨當局的失敗,是曆史必然。
“要不,您給上麵打個電話?”沈開問道。
黨愛國略一思忖:“這樣,明天上午,我拿條子去憲兵隊領人。”
“那我在憲兵隊等您。”沈開起身告辭。
……
次日早上四點,暗無天日的憲兵隊特彆監獄裡,中央大學的國文係教授呂為正一夜未眠,身下的稻草潮濕寒冷,破碗裡的玉米碴已經結冰,他想念溫暖的家,想念親人,想念大學裡的同事們,更想念自己家傳的收藏品,可是,這一切都要離自己遠去了。
憲兵用警棍敲打著鐵欄杆:“呂為正,起來了,該上路了。”
一碗大米飯放在他麵前,還有一盤鹽水鴨,一壺白酒,這是斷頭飯,吃完了這一頓,就該上刑場了。
刑場就在雨花台,南京城南景色最好的地方,《儒林外史》裡寫,砍柴的,挑糞的都懂得在雨花台看日落,而今,雨花台已經成為專門槍斃人的刑場,每天都有成卡車的犯人被押到那裡殺掉,光中央大學就不下數十學生死在那裡。
呂教授沒胃口,飯菜始終沒動,旁邊幾個死刑犯倒是吃的乾乾淨淨,他們中有殺人犯,有經濟犯,當然也少不了共諜。
時間到了,渾渾噩噩的呂為正被憲兵五花大綁起來,兩腳離地押上卡車,後脖頸上插了一個長條薄木板,上麵寫著名字,紅筆打了個叉。
天才蒙蒙亮,憲兵們全副武裝,正準備出發,一輛黑色凱迪拉克轎車疾馳而至,車上跳下來一個穿美國陸軍夾克的軍官,肩膀上兩顆梅花,是個中校。
中校隻是副官,他走到後車門前躬身聽了指示,早已等在憲兵隊門口的沈開見那中校正是同車前來的劉彥直,心中有些震驚,周先生的副官都是中校,他本人的身份到底有多神秘啊。
車窗內遞出來一張紙,劉彥直拿了,會同沈開一同找到憲兵隊長,亮出了京滬警備司令部出具的,總司令湯恩伯將軍親自簽署的手令,內容很簡單,釋放呂為正。
憲兵也是兵,保密局管不了他們,湯恩伯可以,南京上海的憲兵都歸京滬警備司令部管,湯司令的手令,他們是認識的,從簽名到公文格式、關防大印,都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再說還有保密局的人跟著呢。
南京城藏龍臥虎,有背景的大有人在,中央大學是什麼地方,民國最高學府,呂教授當了多年老師,人脈肯定不少,不知道他們家托了什麼關係,花了多少錢,總之湯司令的手令到了,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風雨飄搖之際,法律如同兒戲,槍斃人是一句話的事兒,活命也就是一張條子的事兒,沒人覺得不正常。
不過周先生還有彆的要求,陸軍中校劉彥直複述了周先生的命令,憲兵們點頭哈腰,表示一定照辦。
押解著死刑犯的卡車依然駛向雨花台,這是一片蕭瑟的亂葬崗,空氣冷冽,血腥味濃重,幾條紅眼睛的野狗在樹林裡探頭探腦,等待著新鮮熱乎的大餐,剛槍斃的人最好吃,扒開肚子能吃到熱騰騰的腸子哩。
犯人們被押下車,排成一列,憲兵們用黑布將他們的眼睛蒙上,有人冷冷拒絕了蒙眼布,而且不願背對槍口,要求麵對行刑隊的槍口赴死。
軍官一聲令下,憲兵們齊刷刷舉起了步槍,清一色的美國***,這種槍威力不如中正式強,如果不打頭的話,兩三槍可能都打不死人。
死刑犯中的地下黨開始高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打到國民黨反對派!”
槍聲響了,死刑犯們一一倒地,射擊結束後,軍官拿著勃朗寧手槍上前補槍,彎下腰朝半死的犯人頭部開槍,給來個乾脆利落的。
呂為正也躺在地上,急促的呼吸著,他感到自己中彈了,卻沒能立刻死去,隻能等著軍官朝腦袋上補槍了,可是那軍官走過來,卻一把將他拉起了。
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了,憲兵軍官皮笑肉不笑:“呂教授,恭喜了,貴人相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