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水縣城內有一座三進的大宅,位於城東一個僻靜地方,平時很少人進出,但最近明顯熱鬨了許多。
來往的人多半都穿著粗布短打,皮膚黝黑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做慣了粗活的。
大宅門口釘了一塊木匾,黑漆金字,寫著“梓義會所”四個字。
大部分到這裡來的人都會在這塊匾下停留,拱手作禮,然後才進去。其實他們幾乎全部都不識字,但對著這四個行楷大字,全部表現出了自己的最高敬意。
而這塊匾,就這樣看著人來來去去,靜默無語。
宅中綠蔭遍地,即使在這八月的天氣裡,也讓人覺得十分的涼爽。
後院花園裡站著七八個人,其中兩個被簇擁在中間。與出現在這裡的大部分人都不同,這兩人一身長衫,那是隻有讀書人才會有的打扮。
“朱兄,這次勞煩你了。”長衫其中之一對另一人說。
周圍其他人紛紛應和,向這人作揖。
“朱兄”微笑著撫須道:“不必客氣,能眼見年輕人接過前輩的衣缽傳承,也是吾輩幸事。”
“唉,我們這些大老粗大字都不識一個,朱大師彆嫌我們粗鄙才好!”旁邊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嗓門非常大,一開腔就有一隻飛鳥被驚了起來。
“老田你嗓門小點,彆驚著朱大師了。”另一個人責備地說。
不過也就像大嗓門老田說的那樣,這裡除了站在中間的朱甘棠和他旁邊的齊正則以外,全部都是工匠,沒讀過書,也不怎麼識字。
他們在朱甘棠這樣解元出身的人麵前本來就有一點自慚形穢的感覺,更彆提朱甘棠就是本次於水縣徒工試與百工試的主考官,地位天然超凡。
在他麵前,這些在外麵頗有名氣的”師傅“也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聲氣。
“這次最大的功臣還是正則兄。本次百工試與徒工試所有用材皆是悅木軒提供,所耗不菲,勞你破費了。”朱甘棠對著齊正則抱了抱拳。
“哪裡。”齊正則簡單回答了兩個字就閉上了嘴。
“小坤現在還沒有大好嗎?”朱甘棠有些關心地問。
“還好。”齊正則又隻回了兩個字。
“你啊……”朱甘棠跟他很熟,知道他的脾氣,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一名小吏走過來,呈上了一個卷宗。那些工匠們等在這裡就是為這個,看著朱甘棠的手,表情熱切。
朱甘棠也不矯情,拿到卷宗就直接打開,看了一眼右上角,說:“這次於水縣總共有一千三百七十二人應試,參加百工試者兩百五十人,參加徒工試者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百工試人數沒變,徒工試這邊翻了個倍啊!”一人咋舌。
“今上以工為重,匠人有了通天之階,入行者自然踴躍。”朱甘棠向著北邊拱了拱手,道。
接著他翻閱卷宗,繼續往下看。
“今年一級工坊晉報百人,二級工坊晉報八十人,三級工坊晉報四十人,二級工坊晉報二十人,五級工坊晉報一人。於水沒有一二級工坊,三級工坊七所,四級工坊三十八所,各級工坊全部報滿,無一遺漏。”朱甘棠繼續道。
於水不算百工大縣,但現在能站在這裡的基本上也都是三級的工坊主,每家可以晉報四十人的那種。各人對視一眼,笑容裡競爭意味十足。
“本次徒工試縣試共三天,試完五天張榜,共取兩百名,頭名為縣物首。”
“縣試全為物試,每天一項,共三項。”
“考官三人,鄙人主考,另有宋秦二位大師為副。考生塗名閉門,隻看成品,取三人均分。這些事項與往年無異,各位想必也都清楚。”
朱甘棠念完這些要點,微笑著對各工坊主拱手:“明日辰時入場開考,辛苦各位了。”
“辛苦大人!”工坊主們拿到了各人想要的消息,滿意地拱手行禮退下。
“二十一人都在這裡了,行了,跟我走吧。”
於水城門口,剛來那人點完許問他們的名字,龍飛鳳舞地全部記在了一張紙上,招呼他們跟著走。
之前許問聽說於水縣會有人來接,一路上都在猜測這人的身份。
連天青肉眼可見的不是普通工匠,他派來接應的會是他的故人嗎?會說出他的身份嗎?
結果他看見這人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這人一身皂衣,看外貌就知道是一個普通的地方小吏,跑腿辦事的那種。他接過周誌誠遞來的信箋,嘀咕了一句:“挺會走後門的嘛。”
然後吆喝道,“是哪二十個?名字報上來!”
周誌誠跟馮師傅對視了一眼,馮師傅上前賠笑:“大人,我們這裡可是二十個人,您確定……”
那人瞥了他們一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裡的信箋:“這上麵不是都寫明白了嗎?你們是看不懂還是怎麼的?二十個人,一個四級工坊的名額,怎麼不能確定?”
“可官府評定我們姚氏木坊是五級……”周師兄上前一步,有些緊張地說。
“誰知道你們走的什麼後門……行了,有這個就夠了,二十個人是吧,我點個名就出發了。”小吏一副懶得跟他們說話的樣子,許問在一邊倒是看出來了,這樣的“後門”肯定也算是某種潛規則了,隻是周師兄他們以前不知道而已。不知道連天青走通了什麼門路,一封信箋就弄來了二十個名額。
“師兄,還有我啊,我們不是二十個人,是二十一個!”呂城急了,拉著周師兄小聲說。
他怎麼想得到,就這麼一會兒工夫,許問他們二十個人拿到了名額,他反倒變成了多出來的那一個!
周師兄也意識到了,給小吏塞了錠銀子,解釋了幾句。
小吏收下銀子,終於把呂城的名字也記了上去,寫到了許問他們後麵。
呂城總算鬆了口氣,回到了隊伍裡。許問正好問他:“五級木坊是什麼?四級又是什麼?”
“官府把工坊分了等級,一到五級。一級最大,五級最小。每個級彆報送的名額不同,五級隻有一人,四級可有二十人。”呂城已經習慣了許問的孤陋寡聞,這裡心裡也有點亂,打起精神小聲給他解釋。
“所以姚氏木坊隻有五級?”許問問。
“你這是什麼口氣?不管哪個級彆,都是要官府認證才能拿到的,怎麼能說隻有?”呂城不滿。
許問若有所思。他原以為姚氏木坊已經很正規了,有天地玄黃的分級,每個月還有考核,結果沒想到隻是一個五級工坊。
這個世界的工匠體係,比他想象中的規模更大啊……
“對了,我一直想問來著,這是什麼?”呂城振作起精神,指著他的手問。
一路上,許問一直拿著一塊桐木,手指輕輕在上麵摩挲,也沒有其他什麼動作。“你認不出來嗎?桐木啊。”
“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我是問你老拿著這個乾嘛?”
“你不覺得桐木很美嗎?明亮又清雅,紋理清晰優美,你看這表麵的光澤,像絹絲一樣,輕盈柔潤,致密細膩。它這麼輕還這麼致密,不透水不變形,還耐火,真的是很好的木種。”許問把桐木托到呂城麵前給他看,興致勃勃地說著。
“……你知道嗎。”呂城表情詭異地說。
“嗯?”
“這是我認識你以來,聽你說的最長的一段話。”
“呃……”
“還有,你果然讀過書,說起來話來一套一套的……”
皂衣小吏把他們帶到了城西一座大宅外麵,指著前方說:“考生全部住在這裡,你們來得晚,房間都已經被安排好了,留給你們的條件不太好。”
他說話的時候,正好有一群人從他們後麵上來,走進了門裡。領頭那人正在跟後麵的少年介紹馬上要住的地方,是大宅的二進院,大通鋪,所有人要睡在一起。
皂衣小吏看也不看那邊,說:“現在要睡的話隻有馬棚了,自己清理一下,睡起來還是很舒服的。當然你們也可以去外麵住,不過明天辰正開考,錯過了是不能進門的。”
許問他們手裡隻有一點零花錢,根本不夠出去住店。周誌誠明顯也沒有準備額外的住宿費。不過這些全是農家子弟出身,更糟糕的環境都住過,區區馬棚算什麼。
不過許問也看出來了,他們隻能住馬棚其實也不是因為來晚了什麼的,就是是臨時插進來的,沒辦法安排了而已。
周誌誠都沒有跟他們商量,直接答應了住馬棚,學徒們也什麼意見也沒有。
馬棚位於這座大宅的前院,來往的人很多,不時有人牽著馬過去存放。
還沒靠近,許問就聽見了那邊馬匹騷動與低聲嘶鳴的聲音。走得近一點,馬糞臭氣撲鼻而來,實在不太好聞。
“就這裡了,小心點住,彆驚著了馬。明天辰正入場,辰初就要到場外集合。到時候會有人來叫你們,提前準備好。”
辰正是八點,辰初是七點,這表示他們六點半以前就要起來,不過這倒也已經習慣了。
小吏叮囑了幾句,周誌誠又給他塞了錠銀子,請他多照應。小吏滿意地捏了捏轉身走了。
周誌誠轉身道:“先把今晚睡覺的地方收拾起來吧。”
許問等人紛紛應聲,正要找了工具進去,突然馬蹄聲響,兩匹馬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