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木軒準備的工具非常齊全,光是鋸子就準備了五把。
三把框鋸、一把帶鋸、一把線鋸,用以應對各種不同的情況。
許問用粗框鋸鋸開木段,把它切割成一片片的木板;又用中鋸把木板鋸開,切成木條。
細框鋸是用來處理比較細小的地方以及製作榫卯的,帶鋸和線鋸比較靈活,可以用來製作曲線。
換了到這裡之前,這些工具裡的絕大部分他都沒有見過,就算見過也是在彆人的手上,自己是從來沒碰過的。
但現在,他的手一接觸到它們的把手,就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一年以來,他接觸得最多的除了木材就是這些工具,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這種熟悉與親切的感覺,又似乎不僅僅隻是時間帶來的……
木板被刨平,絲絲縷縷的刨花順著他的手,滑落到地麵上,堆積起來。
許問的汗水灑落在刨花上,反射著高處狹小窗口照進來的陽光,他卻渾然若無所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中。
在他原先世界的時候,許問工作時一直兢兢業業,儘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到的每個細節。
但現在的感覺,是那時的他從未感受過的……
一鋸一鋸,一刨一刨,他的心在這個過程裡變得無比寧定,無比專注。
“這個年輕人……有點意思啊!”
現在的許問完全聽不到周圍的聲音,更聽不到屋外傳來的竊竊低語聲。
此時考官們巡視考場,剛好從他這邊路過。
木屋地方狹小,與外隔絕,沒有大扇窗戶,隻在一人高的位置開了一個小口,可以透氣,也可以讓屋外的人清晰看到裡麵的情況。
這個開口設計得很巧妙,外麵的人看進來,剛好可以看見裡麵人的手部動作,卻看不到再下麵剛剛做出來的成品,儘可能地不讓考官提前接觸到將要評判的“考卷”。
三名考官看進窗戶,一眼看見他的表情,秦師傅讚許地道。
“眼神好,是眼裡有活的。”宋師傅言簡意賅。
朱甘棠看見許問的臉,眉梢微微動了一下。
三人繼續看,秦師傅先搖頭了:“可惜,是個新手,應該做沒多久。老宋你覺得呢?”
“最多兩年。”宋師傅說。
“唔,我也這麼覺得。他師父讓他來練練手的吧?也不錯,見見世麵,下次也好過。”秦師傅讚同他的意見。
“怎麼,不是說有些孩子很有天賦嗎?兩年時間不夠他們學會基本功,通過徒工試?”朱甘棠意外地問道。
“也不是這樣說。”宋秦兩人對視一眼,秦師傅耐心給他解釋。
“有天賦又認真的徒弟,兩年時間其實已經夠他們出師了。街頭巷尾的,給普通人家做點常見的活計也足夠了。但我們徒工試,是給皇上選人才——”
秦師傅一邊說,一邊向著北邊拱了拱手,停了一下再繼續道:“是優中選優!隻會基本功,怎麼超出同儕,在徒工榜上題名?畢竟,此次木活徒工試,總共也隻取三十人!”
朱甘棠恍然大悟,微微點頭:“這孩子年紀也不大,先參試一次積累一下經驗也不錯。”
“那也得要有名額才行啊。”秦師傅哈哈笑了一聲,再次看向那邊窗戶,“這應該是個大工坊出來的孩子吧。”
宋師傅跟他看向同樣的方向,片刻後突然道:“太基本了。”
一個太字足夠說明他的態度,秦師傅也一樣有同感:“是啊。”
兩人明顯對這邊失去了興趣,不再看許問,開始往下一座木屋去了。
他們都是老工匠了,年老成精的那種,隻看許問手上的動作,就知道他現在在做的是什麼,也知道他接下來打算做成什麼樣。
劈、鋸、刨、鑿,這些全是木匠的基本功,最基本的那種。
徒工試考的的確是這些,但又不完全是這些。
就像他們剛才說的,徒工試總共隻取三十人,要如何在這三十人裡脫穎而出?
單靠基本功可不行,必須得有額外的加分項!
榫卯結構,是用文字明麵上列舉出來的加分項,滿分一百的話,每種不同的榫卯類型相當於加五分,這就是很大的優勢了。
除了這樣明麵上的東西,背地裡其實還有更多的加分項。
題目要求是木凳,但是木凳也有很多種,它本身有方有圓,有經驗的徒工,還會在製作細節上增加很多花樣。束腰、雲頭、圓弧、雕花……這些花樣做得好,完全能讓人眼前一亮,一開始就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分。
可以說,這幾年徒工試,凡是涉及到木凳這樣的成品家具製作的,排名靠前的就沒有不做花樣的。
剛才看許問動作,他的基本功還算紮實,但動作橫平豎直,就是最簡單的操作,一看就沒有花活。
這樣的成品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拿到高分。
屋內許問專心致誌,完全不知道考官們來了又走了。
他被分到的這段桐木內部空洞比較大,很難取出完整大塊的木材,於是他把它們全部鋸成了一立方厘米粗細的木條,方方正正,表麵全用細刨刨得非常光滑,一點毛刺也沒有。
然後,他開始在這麼細小的木條上鑿出榫卯結構所用的方孔。
木材都是有紋理的,這些紋理通常向著一個方向生長,所以會有橫切麵和豎切麵的區彆。
許問做的這些木條,全是順著桐木的紋理豎切而成的,在這麼小的木條上鑿洞,很容易打散它的紋理,直接把木條鑿斷。
許問做得很快,木屋裡不斷傳來“叮、叮、叮”的清脆聲音,一個個方正的孔眼不斷出現在木條上,邊緣清晰,沒有絲毫裂紋。
先前宋秦兩位師傅判斷得並沒有錯,許問的確隻會基本功。
這一年來,連天青教他無數知識,但在手藝上,卻隻反複磨練最基本的幾項,務必要求他做到儘善儘美。
而現在,許問就是用他教的這些基本功,來製作這個最簡單的方凳。
朱甘棠等人離開許問所在的木屋,繼續巡視考場。
他們在每一座木屋旁邊都停留了一段時間,少許交流幾句,然後繼續向前走。
一段時間之後,他們來到跟許問幾乎呈對角線的另一座木屋窗外,向裡看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對視了一眼。
裡麵那少年長著一張娃娃臉,眼睛又圓又大,帶著幾分稚氣。
這張臉他們三人都很熟悉,正是悅木軒齊坤。
“走吧。”朱甘棠說。
“嗯。”宋師傅立刻抬步,秦師傅遲疑了一下,也跟著一起走了。
“跟小坤太熟,反倒不敢看了。萬一到時候判卷的時候認出來了怎麼辦?”朱甘棠笑著說。
“理當避嫌。”宋師傅說。
“兩位有所不知,之前選擇考官的時候,本來選了齊家二師傅的,後來聽說齊坤要應試參考,臨時把他撤下去換了人。就怕他對齊坤的手藝太熟,就算塗名也看出了端倪。”朱甘棠又多解釋了幾句。
“哈哈,也是,齊二爺一雙神眼,不可能看不出來的。”本來說其他師傅比他們優先,是比較忌諱的事情。但提起齊二師傅,兩人眼裡卻都隻有敬服。
“說起來,齊坤去年究竟是為什麼臨時退考的?”秦師傅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問道。
“這個……也是說不清楚的事情。不過過去的也過去了,還是不要多說了。”朱甘棠歎了口氣。
“說得也是。不管怎麼說,他今年來考了,就是好事!”朱甘棠明擺著不想多說,秦師傅馬上把話題轉移開。
“齊坤手藝又精進了。”宋師傅突然來了這樣一句。
“嗯?怎麼說?”秦師傅剛才一眼沒看清。
“線鋸下手果斷,曲麵一次成型。”宋師傅說。
“線鋸能做到這種程度?那是的確……”秦師傅有些驚訝,他是真沒想到齊坤已經有了這樣的實力。
更為關鍵的是,有這道工序,就代表他做出來的方凳絕對簡單不了。
“看來這次縣物首,非他莫屬啊。”秦師傅感歎地說。
“唔。”這一次,就連宋師傅也沒有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