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眼中有鬼(1 / 1)

大魏王侯 淡墨青衫 2966 字 2個月前

李穀到了蒲家附近的巷子,行人漸少,蒲家在這裡除了有大宅,臨街的諸多鋪麵商行俱是被他家買了下來,整條巷子幾乎是被蒲家給占光了。

這天方人算是喧賓奪主的典型,百年之前這個天方家族前來福州,大魏人以海納百川的態度接納這些外來的人。

他們行商,做買賣,還算本份,加上天方也是強國,亦是大魏最主要的貿易夥伴,很多天方人在廣州和福州定居,蒲家也並沒有顯示出特殊之處,在福州安家之後,安份守已,積德行善,納賦交稅,並無異常。

幾十年後,這個外來的家族逐漸顯示出真麵目,放印子錢隻是小事,和海盜勾結,走私貨物,乾涉司法,都是蒲家擅常做的事情。他們財雄勢大,小民百姓受了欺侮隻能忍氣吞聲,根本不敢與這種龐然大物對抗,而朝廷中樞到地方的官員,也罕有不被蒲家收買利用的存在。

以蒲壽高來說,此前和宰相韓鐘說的上話,更是大參劉知遠在福州的盟友,中樞之中,很多朝官對蒲家態度友善,地方上也是如此。

但遇到徐子先之後,蒲壽高在幾件事上碰的灰頭土臉,特彆是京師變亂,蒲壽高差點卷進去,弄到有殺身之禍。

經此一事,蒲壽高驚魂未定,徐子先又壯大到可以和趙王,林鬥耀三足鼎力的地步,蒲壽高不僅不敢再尋事,還得小心提防徐子先暗中對他下手。

這大半年來,這位曾經在福州叱吒風雲,顯赫一時的大豪商突然銷聲匿跡,仿佛不複存在了一樣,其存在感變得極低,如果一個剛到福州不久的人,不細心打聽,怕是根本不會知道福州城中還有這樣一位人物,這麼一個外來的天方家族。

蒲家的實力也受損不小,聲望被打壓,生絲額度被削減,外來的天方人商不再視其為大魏內的依靠,很多無形的利益流失,對蒲家的傷害都是不小。

蒲壽高卻是一無表示,雖然其家族在外有過百條商船,幾千正經的武裝護衛,集中在一處還是可觀的力量,但其根本沒有集中起來與徐子先力拚的念頭。

這種懦弱的表現,使蒲家內部也是有頗多爭議,要不是蒲行風在外支持,蒲壽高的家族族長之位都不一定保的住。

待東藩戰事打完,消息傳遞過來,那些曾經質疑過蒲壽高的族人頓時啞口無言,甚至慶幸無比。

幾萬呂宋盜都不是南安府軍的對手,蒲家的那些護衛和南安府軍交戰,豈不就是給對方送功勞,送人頭?

蒲家變得更謹慎小心。

最少在福州城裡,蒲家已經不再是被關注的存在了。

李穀抵達蒲家所在的巷子時,行人寥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商行店鋪當然早就關門了,隻有一些火鋪的鋪兵在巡邏,打著嗬欠,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看到李穀這種騎馬的人,根本就不會上前來盤問。

蒲家雖然是深宅大院,但並沒有歌舞聲,天方教不準人飲酒,有一些天方貴族並不守規矩,一樣醇酒美人,享受無度。但普通的天方人可是要謹慎小心,特彆是旅居在外的,反而是比在國內更要謹慎的多。

李穀在下馬石前下馬,有幾個蒲家的人迎上前來,看到是李穀之後,迎上來的人並沒有多話,躬身一禮,便是將李穀引入側門,沿著夾道往前行走。

這些天方人穿著白色的長袍,走路時按著腰間的小刀,他們身上有奇特的熏香味道,並不太好聞,在夾道裡無處躲避,李穀隻能皺著眉頭忍受,並且在內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乎是來到了異域國度一般。

好在蒲行風的住所不遠,蒲家在福州並沒有修築本國風格的建築,一切依大魏風俗,但內裡卻彆有洞天,大有不同。

比如重門深堂的正房,在魏人貴人那裡是正房正堂,平時封閉不用,隻有重要的場合用來會客,而在蒲家這裡,卻是族人日常聚會吃喝的地方。

高拱深遠的大房中鋪滿了來自天方本國的名貴地毯,所有天方人圍坐一團,正繞著一座大壺在吸食水煙,屋中煙氣繚繞,燈火晦暗,看起來真是鬼影幢幢。

李穀脫了靴子進內,踩在地毯上感覺陷到了腳脖子深,一種柔軟順滑的感覺使他感覺相當的舒服,腳下的地毯繡著相當漂亮的圖案,一看便知道異常的名貴。

進屋之後,李穀向蒲壽高做了一個手式,對方會意,也對自己的族人們揮了揮手。

十來個天方人一起出去,李穀頓時覺得呼吸一暢。

蒲壽高會意的一笑,對李穀道:“他們身上的味道,要不是用著熏香,怕是你更受不了。”

李穀哈哈一笑,說道:“蒲兄說笑了。”

這笑話天方人自己能說,李穀卻是不能提的,這些天方人身高體健,白膚藍目,從長相來說完勝黑矮精瘦的閩人,但身上體味卻是福建路民間流大笑話,實在是臭不可聞。

“李兄此來有好消息嗎?”

“沒有。”李穀盤膝在地毯上坐下,從容道:“和咱們預料的不差,趙王殿下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做那樣的決斷。”

“意料之中。”蒲壽高的兩眼黯淡了一下,很快又變得明亮起來,他微微一笑,說道:“趙王瞻前顧後,有時急燥,有時遲緩,真正的對的決定,他做不下,不該下的決心,卻又很容易。”

“和天子一個德性,不愧是親生父子。”

李穀長歎一聲,說道:“看來看去,中山王真是英姿勃發,此次得授金寶,真是龍鳳之姿,不愧是近支親貴。授冊之時,李瀚雖然板著臉,但亦是明顯為王者之姿所動,不敢造次,畢恭畢敬的完了禮節,授寶之後,再複參拜,口稱大王。我在一旁,也頗受震動。老實說,我現在感覺所投非明主,如果這一生想有什麼大的成就,還不如改投中山王。”

“天子授的這個王號,還真是彆扭。”蒲行風先是輕笑一聲,接著方道:“先生說笑了吧?”

“是在說笑……”李穀苦笑一聲,臉上擠出核桃般的皺紋來,他道:“我牽扯太深,和趙王殿下,還有蒲東主都已經來往多年,中山王不會接納我的,就算他肯,他的部下們也是不會肯的。”

這倒是實話,說明李穀真的考慮過。

相比庸懦又操切無能的趙王,徐子先慮事之深,謀事之遠,遇事之冷靜從容,而決斷之明快果決,真的是李穀所未見。

旁人就算了,李穀這種在趙王府中,又觀察徐子先多年的謀士,發覺這幾年來徐子先的崛起真的是毫無破綻,依大勢所為,順勢而上,不給彆人機會,也果斷的抓住任何機會向上攀登。

從一個未襲爵的國侯世子,到拜封親王,這才用了幾年時間?

若李穀依附,很有可能儕身在中山王府的高級文官之列,隻是其策劃了很多次針對南安侯府的陰謀,形跡早就敗露出去,眾人都知道李穀是趙王身邊的心腹幕僚,中山王就算恢弘大度,可以接納,李儀,孔和,傅謙等人,怎麼會容得下李穀這樣的死對頭加入進來?這並不是徐子先不能馭下,也不是不能接納敵對陣營的人,而是對於敵對陣營的核心謀士,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待遇。

普通的幕僚,清客,包括武將,文官,吏員,都可以接收過來。而李穀這樣的機密幕僚,懂得太多,參與太深,謀劃太多,這樣的仇敵,李穀自己也是明白,很難再被彆的勢頭收容接納了。

其與蒲壽高的合作,則是十餘年前就開始了,算是李穀一腳踩兩船,其實隻是暗通款曲,無非是向蒲壽高賣些消息,叫他討好趙王和天子的時候投其所好,此前的合作無非就是如此。

而當趙王無能為力,蒲家被苦苦壓製,李穀感覺趙王已經拿徐子先無可奈何的時候,其與蒲壽高的合作便是變得密切起來。

到了現在這種時候,李穀等若是與蒲壽高暗地裡勾連起來,嚴格來說算是叛主,趙王若知道了,必定沒李穀好果子吃,但時勢到了如今這地步,李穀認為趙王很快便要自身難保,趙王的觀感如何,已經不必太在意了。

“李先生以為如何?”蒲壽高隨意道:“趙王不敢做,我們蒲家該做嗎?”

“蒲家不做,”李穀笑道:“蒲東主等著身死族滅嗎?”

“就算徐子先當了官家,也得顧及大魏律法。”蒲壽高道:“我蒲家已經停了很多生意,也不在與匪盜暗中勾連,當年的陳年舊帳,多年過後,怕是中山王自己都不記得了。”

“蒲東主說笑了。”李穀正色道:“如若隻是此前的舊帳,蒲家投降輸誠,給中山王府上貢,以後倒是可以平安無事。但蒲東主也是明白,將來蒲行風和中山王府必有大戰,到時候蒲家怎可置身事外?成敗於否,決定天方在南洋各國和大魏的布局,也是涉及天方與泰西列國之間的戰事,我說的沒錯吧?”

蒲壽高頗感震驚,眼前這個矮胖的中年男子,臉龐黑胖,帶著一些赤紅,兩隻小眼睛裡滿是精明的光芒,舉手投足,有些故作矜持的味道,一看就是那種在核心權力圈裡說的上話,但身份地位不是很高的幕僚人物。

不過此人居然能將蒲家在福州的最要緊的任務,與蒲行風的聯絡,天方在南洋和大魏的利益布局猜了個七七八八,也果真不愧是大魏的頂尖人物之一了。

李穀一直在福州和泉州一帶,認識許多天方商人,還曾經下過南洋,對天方國支持滿刺加國征討三佛齊,爭奪馬六甲的戰事相當熟悉。

這是相當明顯的事,天方的水師步卒騎兵被泰西各國拖住手腳,其真實的國力其實一直在下跌。

倒是出了蒲行風這麼一個橫行海上的大盜,出身也是天方的世家貴族,說不定後頭就是有官方支持的背景。

蒲行風的勢力越大,天方貴族階層在南洋各國的野心也就越強。

這幾十年來,泰西人在拚命的造船下海,大量的移民離開本國,大量的金銀從殖民地運回,然後其艦船開始在全球範圍內貿易,大量的泰西船也開始往南洋和大魏這邊來。

有兩條主要的航道,一條是從智利到呂宋,再抵大魏,另一條是從歐洲至印度沿海,再抵南洋各國,再至大魏。

兩條航線,均是要經過馬六甲,現在這條水道已經是有黃金水道的潛力,在未來的幾十年,百年之內,可想而知會有多少艦船經過,掌握馬六甲,就是扼住了對方的咽喉,不管是泰西人還是天方人,對馬六甲的渴望有多深厚,可想而知。

天方人當然是想搶在泰西人前頭,馬六甲現在屬三佛齊,曾經的三佛齊也是個強國,其依附大魏,梁氏世家是漢人世家,漢人占三佛齊人口的三成到四成之間,經濟商貿發達,擁有強大的水師,又依附大魏,在南洋與蘭芳等漢人國度互為犄角,當時的滿刺加尚未被天方滲透掌控,與三佛齊沒有根本的矛盾,雙方反而要合力起來,打退從半島殺過來的暹羅人,暹羅當時擊敗真臘,將強盛的真臘王國打到半殘,又擊敗占城,安南諸國,再敗滿刺加,儼然是地方一霸。

若不是大魏調停,暹羅人怕還是要猖獗幾分。

時勢易轉,現在暹羅人因為是佛國,與滿刺加的矛盾極深,不可調和,反而又希望與三佛齊等國聯手滅滿刺加和趕走天方人。

事實上若不是暹羅人的牽製,滿刺加人根本騰不出力量支持蒲行風,怕是三佛齊和蘭芳諸國也早就頂不住了。

而泰西人當然也不可能坐視不理,這幾年來,泰西人逐漸開始與三佛齊和蘭芳貿易,出售了一些武器,戰艦給三佛齊和蘭芳,這兩國得到了泰西人的相助,等若是多了條輸血的管道。

相形之下,大魏對南洋局麵的不加理會,對三佛齊,蘭芳的使臣,甚至蘭芳的世子親至京師,江陵,福州,都是毫無結果,隻能黯然離去,兩相對比,泰西人成了有希望,有實力,有決斷力的新興勢力,而大魏垂垂老矣,已經疲態儘顯了。

對大魏這邊,明顯的利好就是徐子先,其坐鎮東藩這個地處要衝的大島之上,擊敗呂宋兩大海盜王者,水師力量會突飛猛進,發展極快。

更要緊的是徐子先與王直,康天祈兩個海盜王者的關係頗為親近,對倭國,蘭芳都算是準盟國的關係,三佛齊的漢商,呂宋的漢商,暹羅,真臘,占城,安南的漢商,顯而易見的都會支持和依附到徐子先身邊。

大魏宗室,親王,鎮守東藩的強者,漢商們會怎麼選擇,根本是不必多想的事情。

這才是對蒲家,對蒲壽高,蒲行風,乃至其身後的布局者最嚴重的威脅。

“我們不會真的插手這件事。”蒲壽高看看李穀,說道:“並不是我們不想插手,亦不是膽怯。而是大魏內部的事,一旦有我們插手其中,就會被人懷疑,乃至抗拒。這是你們魏國人的心理,他們想造反,甚至想勾結海盜,但他們是要主掌,利用,而不是被彆人利用。一旦我蒲家出錢出人,那些心懷不軌的人隻會懷疑我們要利用他們,反生出無謂的嫌隙。錢,我這裡已經備好了,還有兵器,糧食,弓,弩,箭矢,鎧甲,都準備了不少。一旦李先生你找到合適的人起事,把福建路的水攪渾,這便是大功一件!”

李穀皺起眉頭,他給趙王出的計策是要亂中取勝,使趙王獲得開府權。就算現在和蒲家聯手,最終的目的亦是如此。

如果蒲家的人插手其中,加上李穀在外聯絡的人手,可以將事態控製下來,如果完全放手給那些西北過來的豪傑,一旦將火頭點起來,怎麼收手就不是李穀能決斷的事了。

就算李穀為了功名富貴在玩火,一想到那可怕的後果,仍然是不寒而栗。

李穀此時已經明白,蒲壽高要的根本不是幫助趙王開府,或是使蒲家趁勢而起,蒲家配合,蒲行風趁機奪取福建。

蒲行風現在根本脫不開身,蒲家沒有任何其餘的目標,就是純粹的要大魏內亂,福建路內亂,不使徐子先更容易發展壯大,這樣等蒲行風再來的時候,不至於要麵對更強大的中山王府。

蒲壽高無非就是這麼一個目標,趙王是否能得用,他根本未加考慮。

當然趙王若是得手,蒲家多了一個強援,而趙王的能力遠在徐子先之下,對蒲行風並無威脅,應當也是蒲壽高樂見其成的好事。

“錢一百萬貫,”蒲壽高瞟了李穀一眼,繼續說道:“鎧甲不易得,偷運過來千餘領,鐵矛,長短刀,五六千柄,還有幾百盾牌,弓幾千柄,箭矢數十萬支。這樣的軍資,足夠他們拉起十萬人的隊伍了。”

流賊的隊伍,一般核心也就是幾千人,裹挾著幾萬,乃至十幾萬人的平民。

被裹挾的百姓用著一般的劣製兵器,能壯聲勢便可,硬仗由百姓先衝陣送死,再以精銳隨後而衝,遇到禁軍人數不多,打廂軍時,這樣的戰法無往不利。

建州的十幾萬礦工,還有大量窮苦的山民,無衣無食的百姓,就象是一個裝滿了火藥的炸藥桶,一點兒火星就能引發大爆炸,李穀明白這一點,蒲壽高也明白,趙王再蠢也是明白。所以趙王在猶豫,拖延,趙王亦想獲得開府,將福建路納入囊中,並且把徐子先隔絕在東藩,但天子畢竟是趙王的長子,天下亦是趙王的天下,用此招將一路搞亂,甚至禍亂東南,這個後果連趙王也擔不下來,趙王也不會樂見有如此的結果。

“就怕倉促之間,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蒲壽高聞言一笑,說道:“以李先生你在福州的人脈,消息之廣遠在我之上,多日前你就聯絡我準備錢財,人手,兵器甲杖,難道是毫無準備?”

李穀坦然道:“此前趙王殿下是已經在做準備,然則沒有趙王首肯,那些暗中準備的人手不奉命不能調度。此外,是有一些外來的人被我關注,但他們人數太少,沒有我們本地人幫手,光是貴府的這些錢財甲杖,根本都運不出去。”

蒲壽高很閒適的往後一躺,笑道:“這些事,細枝末節,不過是小事,以李先生的大才,一定會想到很好的辦法來解決。我出錢出東西,餘事是不理會的。”

李穀苦笑幾聲,站起身來拱手道:“既然如此,如果需要取用,在下會派人持私信來取。”

“用我們每常聯絡用的印信就好。”

“是,在下省得。”

李穀拱手一禮,轉身而出,從蒲壽高身後才轉出幾個人來,俱是蒲壽高的近支兄弟,在蒲家也算是能說的上話的人物。

其中一人道:“李穀會乾嗎?”

蒲壽高笑了笑,說道:“會乾,你們沒看到他的眼,他的眼晴裡頭有鬼,是那種野心勃勃的鬼,他不會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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