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積威(二)(1 / 1)

明匪 陳安野 1950 字 2個月前

滔天烈焰照耀中年武官滄桑悲愴的麵孔,宮城的飛簷鬥拱在翻騰的火舌中畢剝作響。流火點點墜如星雨,濺落肩頭滋起焦臭,他卻無動於衷。

街巷那端殺聲震天咄咄逼近,中年武官長歎一聲,麵朝宮門跪下,仰視頭頂高懸著的府門朱匾淚流不止。

滿腔熱血,旦夕付之東流。

“老仆猛如虎,無力阻賊,致使府城陷落、唐藩沉淪,無顏複立天地間,唯有一死以報君國。隻願來生生為大明人,再為大明效力!”

鮮血沿著他腥垢不堪的甲胄縫隙從背頸流到劇烈顫抖的右手。奮戰近一個時辰,他已經太累了,累到周身的千瘡百孔全都冒著血沫此時也麻木不覺。

手起一刀,抹中咽喉,他大喝一聲,雙指並攏用力從傷口處插進去,登時氣絕斃命。

少頃,一大隊亂兵擁至府門,這時候,亦有另一隊兵從府內出來。兩下相合,將中年武官的屍體圍在當中。無數刀槍火炬間,身材高大的旗手挺拔而立,所擎之旗上頭繡著的正是一個大大的“闖”字。

“猛如虎自刎了。”大旗下,盔甲鮮明的李過用腳尖踢了踢跪撲在地的屍體,屍體向斜側傾倒,兀自有鮮血斷斷續續從喉間冒出。

“唐王也死了。”說話的是剛出王府的劉宗敏,他滿臉都是噴濺而成的血斑,看得出剛才必定殺人殺到手軟,“王府隻留了些周正的婆姨,其餘無論老幼,都燒了個乾乾淨淨。”

李過皮笑肉不笑道:“南陽府城既下,任家兄弟在我闖軍的地位,看來也就穩固咯。”

劉宗敏不屑冷冷一笑:“那可不是,一座洛陽、一座南陽,這倆兄弟一人一城當見麵禮獻給闖王,闖王能不高興嗎?”咳嗽兩聲麵色不懌,“不如趁著城中混亂,找到任家兄弟做了?料想闖王也不會說什麼。”

李過搖頭道:“不行,闖王留著這兄弟二人還有用,況且闖王本人就在城中。半年前,你殺誰都可以,現在,我勸你還是不要亂來。”

劉宗敏勃然色變,嘴剛張開,李過先道:“趙當世的動向不明,彆給闖王添亂。等此間事平,你想怎樣由你去。”說罷,轉身很快消失在了幽邃的巷子中。

十餘裡外,趙當世已經得知了南陽府城失陷的噩耗。

“屬下打探得知,闖賊攻下裕州城後,立刻發兵快馬加鞭往攻南陽府城。”從前方繞了一圈回來的楊招鳳稟報道。

闖軍馬多,無論步騎都有馬匹代步,機動性非常強,可就算這樣,入夜攻城,光靠步騎兵士,沒有攻城器械,如何能快速將堅固的南陽城拿下?

楊招鳳繼續道:“聽說南陽守備任光榮與闖賊勾結,內應開城。”

趙當世擊髀搖頭道:“其弟任繼榮已經降了闖賊,顏大人竟然還敢納回任光榮?”那日老君鐵頂之會,趙當世將任光榮順手帶給了李自成發落,原道李自成利用他勸誘弟弟賺開洛陽城已經人儘其才,孰料反過來還賺開了南陽城,確實始料未及。

馬光春道:“官賊之中不乏互為親眷者,更何況任光榮在南陽府素有慣戰之名,顏大人不用他,府城兵馬猶如散沙,也是弊端。”無奈笑笑,“保不齊顏大人本還想讓任光榮勸其弟反正亦未可知呢......”

“闖賊入城者近六七千,李自成似乎也在城裡,當下全城防務都已給闖賊把控,顏大人、猛大人恐怕......”楊招鳳歎息兩聲道。

猛如虎固然忠勇,但畢竟是武將,南陽知府顏曰愉不可能將他的兵馬儘數放進府城,所以最後布置是僅容其部三千人駐城內與府兵協守,另外數千人則分駐城外各個營地。闖軍來得突然,城門也破得突然,猛如虎臨時無法統一各部,各自為戰自然難免覆滅。

趙當世對周遇吉道:“周大人,事已至此,南陽府城是去不得了,我看不如先退去新野縣,等劉公公到了,再做計議。”救援裕州的行動起渾營沒有參與,還留在新野縣,且新野縣背靠楚北,進可攻退可守。

周遇吉無言以對,隻是點點頭。趙當世眺望南陽府城方向的光亮片刻,一咬牙扯動韁繩,高呼:“全軍轉回新野!”

這場與李自成的博弈,到底還是棋差一招。

回到新野縣城,天光已然大亮。趙當世見城下除了自己兵馬,尚有好些雜亂旗幟,更有不少兵馬行伍來回穿梭,有些納悶。後從郭如克那裡了解到,昨夜南陽府城陷落,不少猛如虎部的殘兵敗將撤到了這裡,其中成建製較大的有兩支,一支猛如虎標下內遊擊劉光祚的數百寧夏馬軍,一支鎮筸都司周晉的二千辰州兵。

趙當世找到劉光祚與周晉的時候,周晉正和兩個人吵架。劉光祚則在旁邊勸解,先發現了趙當世,趕緊上來說明情況。

原來隸屬猛如虎的川軍將領主要有王希甲、閔一麒及朗啟貴三人,王希甲和猛如虎一樣死在了南陽城,他的潰軍跟著閔、朗同樣逃到了這裡。比起編製完好無損的周晉部,川軍基本上七零八落,所以閔、朗認為周晉膽怯懼戰,不戰而逃,故而遷怒於他。

“你辰州鎮筸兵吹得厲害,怎麼就白白看著猛帥、王大人戰死在賊陣?”

“要不是你這廝膽小如鼠,早一刻上,說不定闖賊已經給我等趕出南陽府了!”

閔一麒與朗啟貴你一句我一句,質問不迭,將年輕的周晉壓製得完全抬不起頭來。再看閔一麒怒目圓瞪、朗啟貴擼袖伸脖的模樣,似乎下一步就要對周晉拳腳相加。

趙當世立刻縱身上前,張手勸阻道:“三位息怒!”

劉光祚怕閔、朗盛怒失禮,一個箭步過來介紹:“這位便是鄖襄鎮趙帥、趙少保。”

一聽是趙當世,閔一麒與朗啟貴的火氣登時熄滅七八分,互相看看,躬身行禮。周晉見過趙當世,抱拳尷尬笑笑。

趙當世說道:“南陽失陷、猛帥身歿,趙某同樣悲憤萬分。可木已成舟,再相互詰責指摘亦無濟於事,我等既然合兵一處,正需戮力同心,擊退闖賊、收複失地,怎能外地未至先起內訌?”

閔一麒瞪著周晉道:“趙帥說的在理。可要我與這等鼠輩並肩作戰,就怕戰端未啟,這廝又先溜之大吉,棄我等友軍於水火!”

朗啟貴附和道:“是啊,趙帥不可信任此人,將他拿下送審便是!”

趙當世乃道:“二位此言差矣。南陽淪陷突然,非戰之過,實因我官軍內部有奸賊與外賊通氣所致。實不相瞞,昨夜府城沒時,趙某也在馳援的路上,可到了中途,還是與勇衛營的周大人合計,暫且退兵。不是不想救城,實因機會不當。”口氣一鬆,“周都司與我有舊誼,我深知其為人之倜儻忠貞,其父亦為國浴血數十年,可謂滿門忠烈。二位與周都司相處經年,當也見識過周都司殺賊的手段與決心,他又怎麼會是臨戰怯弱的人呢?”

周晉這時朝趙當世拱拱手,又對吹胡子瞪眼的閔、朗二人拱拱手道:“猛帥、王大人身死,在下痛心疾首不下諸位。二位覺著在下膽怯無能,在下此間就說再多也是空口白話,隻能以行動表示決心!”說著忽而抽出腰間佩刀,左手貼上鋒刃,迅疾一滑,眨眼間,左手小指、無名指同時齊根而斷,掉落腳邊。

左手血流如注,年輕氣盛的周晉猶自不理,眉頭都不皺一下,呼道:“趙帥要是信得過我,殺賊算我一個!要是不信,鎮筸兵即刻離開新野,絕不給諸位拖後腿!”

閔一麒與朗啟貴抿嘴不語,劉光祚急令左右兵士給周晉醫護包紮,趙當世則正色道:“包圍新野,收複南陽,少不了周都司!”

目前駐紮新野縣的官兵有趙當世四千人、周遇吉三百人、劉光祚八百人、周晉二千人以及閔一麒與朗啟貴林林散散五百人,統共將近八千兵馬自保足矣。周遇吉與閔一麒、朗啟貴等人求戰心切,提議趁闖軍立足未穩突襲奪城。

趙當世的兵力最強,且背後就是他的大本營,因此即便明麵上沒說破,但他在這支臨時湊成的聯軍中的首腦地位毋庸置疑。

諸將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但最後還是齊刷刷看向趙當世,希望由他來一錘定音。

趙當世當然不願意和闖軍在南陽死磕,縱然最後能拿回城池,對趙營往後長線的發展不利,他思忖了片刻,道:“根據最新哨探軍情,闖賊現下已經完全把控住了府城所有防務,考慮到後續闖賊援軍或許會陸續進到南陽府,我軍的兵力又稍顯捉襟見肘。”轉問周遇吉,“周大人,劉公公的兵馬現在可還沒消息,不知何故?”

要求進軍南陽府城的人裡頭,周遇吉本來叫得最歡,受此一問,頓時像霜打的茄子焉巴了大半,略有些局促吞吞吐吐道:“這......這或許快到了......”

趙當世搖起頭道:“若趙某沒記錯,劉公公大半個月前就差人說快到了。他就在歸德府,這麼長的時間,幾個來回都足夠了......莫非另有隱情?”

朗啟貴嗤笑一笑道:“能有什麼隱情?怕了不敢來了唄。‘勇衛營’名字聽上去氣勢哄哄,真當不當得了個‘勇’字,我看還兩說。”他見周遇吉人不多,行為舉止倒很是拿大,呼來喝去一派自己為是的樣子,心中早就不快。

周遇吉自知理虧,腆著個臉沒說話,趙當世道:“淮潁賊猖獗,最近複加獻賊,或許劉公公遭了旁事拖累。”

朗啟貴叫道:“不必等他了,就咱們殺過去,還怕流寇不成?”

周遇吉抽冷子道:“闖賊厲害,不是往昔流寇可比。”

朗啟貴吸口氣,瞪著眼道:“呦嗬,這下連大名鼎鼎的周大人都開始替闖賊說起話來了,未戰先怯,我看這仗不打也罷!”說罷起身就要走。

趙當世將他叫住,好言道:“周大人不是為闖賊講話。曆數本年來闖賊戰績,確實不可掉以輕心。”又道,“趙某以為,主動出擊南陽府城,是下策。”

朗啟貴沒好氣道:“那上策是什麼?”

趙當世解釋道:“闖賊四處攻略,既拿下府城,如何能饒得府中各州縣,不將遠近諸地掃蕩一空豈能善罷甘休。是以不出意外,三日內,不用我等出兵,闖賊必來打新野。咱們借城防之利,以逸待勞,勝機大增!”又道,“如若劉公公期間帶兵而來,正好相會。此外,趙某已經差人往襄陽府提調大軍。等各路兵馬齊聚,再將南陽一舉奪回可也!”

劉光祚點頭道:“趙帥此言,是萬全之策。”

周晉隨後也表示同意。周遇吉想了想,點頭稱是。剩下閔一麒與朗啟貴兵馬薄弱,也無可奈何,隻能答應。

趙當世話是這麼說,其實內心還有另外的想法,便是他估計闖軍已經拿到大頭,大概率不會繼續南下磕硬釘子,三日光景,十有八九會引軍北撤。隻不過,現實再一次與他的想法有了出入。軍隊駐於新野縣的二日後,軍情急遞,近萬闖軍正逼近新野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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