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和黃裳一起打啞謎,除了歲數不算小的寧宗依稀抓住蛛絲馬跡,大多數都覺得這兩人覺著僅僅喝酒太過無趣,就學那文人騷客故弄玄虛。尤其是落在段淳安這等粗人耳中,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權且當做耳邊風,低頭喝悶酒,多喝一口是賺一口,門外鐵廬精銳騎卒就接近八十,更彆提還有大批步卒,好一個甕中捉鱉,段淳安想到這裡,對那個將自己一夥人引入客棧的公子哥就又有一些怨言,覺著這般提心吊膽,還不如當時一鼓作氣殺將出去,也好過坐以待斃。
得手兩錠銀子的粗獷漢子目無表情,好似全然聽不懂言外之意,眼神呆滯,那白頭小子猶然不肯消停,一邊飲酒一邊笑言,“招降東越水師大都督顧準字之後,離陽水師如虎添翼,勢如破竹,十數萬大軍殺到波陽湖,光是停在湖口之外的大型戰艦乘龍、扶蟹就有六十餘艘,臨危受命的波陽湖守將佯裝斬殺立誓死戰不退的同僚杜建康,接管杜部水師,強令撤出湖口和蓮花洲兩座要隘,離陽水師誤以為波陽湖水師決心突圍而逃,各部爭搶軍功,笨重難浮的扶蟹乘龍停在外江,隻讓輕捷靈活的舢板戰船悉數駛入內湖,殊不知波陽湖守將讓死而複生的杜建康殺了一個回馬槍,此人更是親率三千親衛死士,將湖口狹窄水卡堵住,使得離陽水師攔腰斬斷,首尾無法呼應,再讓兩個兒子衝入扶蟹乘龍之中,小舟裝滿油壇,放火燒船,與巨艦同歸於儘,終於一錘定音,讓原本勢不可擋的離陽水師全部截殺在波陽湖上,那一場傳言南唐舉國可見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此人兒子死絕不說,連兩個出身江湖世家的兒媳婦都戎裝上陣,一起殉情波陽湖,可謂一人白發送滿門黑發人。家族香火斷絕,是謂大不孝。此戰功成,波陽湖水師登岸,懷必死之誌馳援京師途中,卻不知南唐君主早已對離陽招降賞賜南國公動心,怒斥此人大不忠,派遣密使賜下兩壺毒酒。波陽湖水師不戰而降,八旬老將杜建康賜死後被割頭顱,裝入匣中,南唐國主身披麻衣開城門,捧匣請罪,跪迎帝王師。那一日南唐國滅。”
黃裳火上澆油,接口說道:“事後南唐這個亡國昏君,跟春秋其餘幾國的難兄難弟一起趕赴太安城,離陽先帝笑言十數萬水師戰死,才拿來杜建康一人抵命,仍是欠朕一顆頭顱。當日被封南國公,當日死於南國公府邸,淪為笑談。宋家老夫子編撰春秋國史,關於南國公是贈予惡諡還是美諡,跟老首輔起了爭執,最終折中,僅是賜下一個不惡不美的平諡。南唐洪姓人,當年的國姓,如今人人皆以姓洪為恥。”
客棧掌櫃的那張橫肉臉龐抽搐了幾下,欲言又止,伸手抹了一把臉皮,笑了笑,眼神不再渾濁不堪,輕輕走向酒桌,輕聲笑問道:“幾位客官,打賞鄉野村夫一碗酒喝?”
徐鳳年攤手道:“坐。”
掌櫃的搓了搓手坐下後,望向徐鳳年,“公子是離陽趙勾裡掌權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年輕有為,一般人可進不去這地方。”
徐鳳年搖頭笑道:“跟趙勾勉強算是鬥過,也跟北莽蛛網打過交道,都是沾手就要脫層皮的難纏貨色,能不碰就不碰。你放心,我這趟出門遊曆,隻是偶然經過龍尾坡,起先隻是好奇怎麼有人會在這種荒郊野嶺弄一家客棧,若是求財,那眼光也太差了,說是求個安穩,那還差不多。黃大人說他會些相術,我其實也略懂一二,掌櫃的分明甲子高齡,可麵相還是太嫩了,恰巧府上有人精於麵皮織造,初見麵時就有些納悶,說實話,養護一張麵皮,跟養玉背道而馳,養玉越養越圓潤如意,可一張千金難買的生根麵皮,也不好戴上二十年。但對此我也隻當做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相逢是緣,喝過酒也就罷了,可當我走出客棧去了茅棚賞景,視野所及,猜測天氣晴明時,可見南唐波陽湖。而掌櫃的言語詞彙,先前搭訕,雖然刻意遮掩,已經跟本地口音無異,可有幾個字眼,咬得有些根深蒂固,分明是南唐舊音,你說巧不巧,我就是個附庸風雅的紈絝子弟,好的不學,壞的都會,又恰好對南唐音律曲調有些了解,就愈發好奇了。”
掌櫃老漢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段淳安,繼而爽朗大笑:“公子學而有術,見識駁雜,真是讓我這種半截身子在黃泥裡的老頭子,不服老都不行,後生可畏啊。”
始終關注掌櫃神情的黃裳見到他那一瞥,心中悚然,趕忙亡羊補牢,對寧宗和段淳安溫聲說道:“寧兄弟,你帶段大俠去門口看一看外頭動靜。”
一身冷汗寧宗如獲大赦,起身拉住段淳安胳膊就使勁往門口拖拽。
老掌櫃身上再無半點市儈氣,淡笑道:“問個惹人厭的問題,公子對老朽好奇,老朽亦是好奇公子方才所說,對離陽趙勾北莽蛛網都熟識。尋常世家子弟,可沒這份待遇。”
即將入台成為京官的黃裳冷不丁插話說道:“黃某人今日隻占便宜喝酒,他日也隻說喝酒事。若是兩位信得過,我繼續坐著蹭酒喝,若是信不過……”
不等黃老爺子說完,徐鳳年笑著提起酒壇子,給黃裳還有半碗的酒碗倒滿,都是聰明人,儘在不言中。
掌櫃的眼神柔和幾分,咕噥咕噥使勁喝了一口酒,然後抬頭望向一直不動聲色的袁左宗,直截了當說道:“袁白熊,公主墳一場死戰,老朽神往已久。”
袁左宗眯起眸子微笑道:“比起波陽湖一戰,差了十萬八千裡。”
黃裳先是驚愕難言,頓時了然於心,麵露苦笑,最後灑然,低頭呢喃道:“就說天底下沒有白占便宜的好事,不過這酒喝得辣口,不過暖心,今日這一坐,此生倒也無大憾嘍。”
掌櫃死死盯住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聞北涼世子三次遊曆,離陽北莽都走了遍,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著?這位徐公子,能否為老朽解惑一二?”
徐鳳年不再喝酒,雙手插袖,“一開始是逃難,後來那一趟是想走走看看,走一走老爹當年走過的路,看一看他打下來的大好江山,至於為何去北莽,真要說起來,桌上這小半壇子剩酒可不太夠。”
掌櫃的搖頭道:“真沒有酒了。”
揉了揉臉,座位臨窗,他望向窗外,輕聲笑道:“望南唐巨湖,下九層高樓,通八方氣,撐半壁天,好山好水都從眼底逢迎。鄉音不改,鄉音不改。當風清雲闊,上幾壇劣酒,論兩朝事,縱橫青史。大嚼大啖澆儘胸中壘塊,豈不快哉?豈不快哉!”
徐鳳年輕聲道:“是非功過有青史,善惡斤兩問閻王。”
本該老老實實噤聲的黃裳聽聞此言,痛飲一碗酒,抬袖抹了抹嘴角,感慨道:“曆朝曆代青史所寫,不過是帝王心中所想,成王罵敗寇,五字而已。”
老掌櫃反複呢喃敗寇二字,竟是老淚縱橫,猛然抬頭,酒水淚水一碗飲儘,“顧大祖滿門儘死無妨,到底還猶有南唐遺老說上幾句好話,可我南唐先帝,背負罵名,死得冤啊。自古而下五千年,有幾個坐擁江山的皇帝,寧肯愧對先祖,不愧百姓一人?!世人都說杜建康喝下毒酒之前,曾跳腳痛罵先帝昏聵,放屁!說他杜建康臨死之前要自剮雙目丟入波陽湖,好睜眼去看先帝如何淒涼下場,放屁!世人都說顧大祖領兵戰於南唐國境之外,足可保下南唐國祚綿延二十年,放屁!好一個善惡斤兩問閻王,好一個成王罵敗寇!顧大祖二十年苟延殘喘,也就今天聽了兩句人話!”
徐鳳年起身平靜道:“北涼徐鳳年,見過顧將軍。徐驍曾說顧大祖渾身是膽,南顧遠勝北顧,是廟堂之上的李淳罡。師父李義山亦是對顧將軍的《武笈灰燼集》推崇備至,堪稱當代兵書第一,高過古人。”
老掌櫃搖頭不語。
黃裳放下酒碗,輕輕問道:“京城有人言,要讓北莽不得一蹄入中原,當真?”
徐鳳年正要說話,身後袁左宗冷笑道:“黃大人可知北涼老卒六百聲恭送?”
黃裳笑道:“聽說一二,以前不信。”
徐鳳年轉頭說道:“袁二哥,給你半碗酒時間。”
袁左宗笑著離去,往客棧門外走去,留下一句:“足夠了。”
黃裳神情微變,輕輕歎息。隱姓埋名當掌櫃的顧大祖揉了揉鬢角,眼中有些會心笑意。
徐鳳年接下來說的一句話,真是巨石投湖,“北涼步軍還欠缺一個副統領,顧將軍收了兩錠銀子,總得給我一份交待。至於黃大人,也彆去京城送死了,北涼道的文官座位,隨你挑。去不去由不得黃大人,徐鳳年鐵了心要先兵後禮,就是敲暈了,綁也綁去。反正鐵廬軍士因你死得乾乾淨淨,黃大人就算跳進波陽湖一百次也洗不清,還不如跟我去北涼。”
顧大祖哈哈笑道:“手段爽利,不愧是徐驍的兒子,對胃口。事先說好,一分銀錢一分貨,什麼副統領,步軍大統領還差不多,讓那蹲茅坑不拉屎的燕文鸞給老子打雜。”
黃裳無奈道:“那懇請世子殿下先將我敲暈了。”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得像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