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光線輝煌,照耀得那塊琉璃地板絢爛多彩,林紅猿置身其中,仿佛道教典籍上記載的淨琉璃世界,她想著是不是返回龍宮後也依樣葫蘆畫瓢。尉遲讀泉喝酒喝得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瞥向外廊,天色昏暗,那邊還沒有掛起燈籠,她猶豫著是不是借口去見他一麵,舉起酒杯時,嗅了嗅,急忙轉身望向外廊,就想要站起。林紅猿輕輕扯住尉遲讀泉的衣袖,後者滿臉焦急,說是聞到了血腥味,林紅猿聞言後心思急轉,以那個年輕魔頭深不見底的身手修為,快雪山莊就算臥虎藏龍,能讓他受傷的高手也屈指可數,謝靈箴算一個,李懿白算半個,但外廊除了兩次地板顫動,再無其它動靜,難道是有人潛伏湖底,陰險偷襲了徐鳳年,一擊得手便後撤?否則總不可能是那家夥閒來無事,駕馭飛劍刺殺湖中遊魚帶出的血腥氣味。林紅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思,猶豫了一下,就對尉遲讀泉使了個眼神,一同站起往外廊走去,夜色漸沉,如同天上仙人朝大地丟下一塊黑布,好在廳堂外廊相通,燭光和琉光好似肥水外流,外廊景象隨著湖麵撲來寒風的燭光飄搖而明晦交錯,依稀可見徐鳳年端坐在椅子上,輕輕扭動手腕,林紅猿眼尖,瞅見他手上綁紮有一塊棉布,尉遲讀泉火急火燎問道:“怎麼受傷了?”
徐鳳年輕描淡寫道:“地滑,不留神摔了一跤。”
尉遲讀泉驚訝啊了一聲,一臉愧疚。林紅猿心中感慨這姐姐要是被丟到江湖上,還不得給那些披人皮的豺狼虎豹吃得骨頭不剩。徐鳳年站起身,笑道:“我送一送你們,這會兒莊子什麼人物都有,不放心兩位姑娘。林仙子先前跟講她們龍宮祖師爺有說過知人知麵不知心,彆看進入快雪山莊的大多都是正道人士,說不定就是偽君子,更彆提那些亦正亦邪的江湖散人。咱們順便逛一逛莊子,賞景送人兩不誤。對了,我得先易容,你們稍等片刻。”
林紅猿心中冷笑,偽君子得過你?徐鳳年轉過身,將一張生根麵皮覆麵,轉頭後已經變成一個相貌清雅的讀書人,尉遲讀泉微微張大嘴巴。這時候屋內傳來一陣匆忙腳步聲,莊主尉遲良輔看到女兒安然無恙後,明顯如釋重負,隻是眉宇間積鬱深重,仍是假裝漫不經心笑道:“要是爹沒猜錯,是撐舟而來?讀泉,哪有你這麼見貴客的,也就是小林宮主見多識廣,不跟你這個當姐姐的一般見識。”
尉遲讀泉赧顏一笑,跑到尉遲良輔身邊,親昵喊了一聲爹。尉遲良輔低頭瞪了她一眼,然後迅速抬起眼簾,笑望向年輕白頭的書生,哪怕有一張熱情笑臉,可眼神也跟看待女兒時有天壤之彆,徐鳳年雙手插袖,低頭彎腰恭敬行禮,“龍宮采驪官有幸拜見莊主。”
林紅猿笑著解釋道:“左景算是納蘭先生的得意門生,南唐道以外興許都不太熟悉左公子。當初進入龍宮,咱們的意思是隨他挑選位置,左公子眼光奇特,偏偏挑了個還不如禦櫝官的采驪官,說是采擷驪珠的說法更討喜,對他們這些誌在科舉奪魁的士子文人來說更喜氣。我與尉遲姐姐喝酒了約莫有一個時辰,左公子光顧著都給咱們當門神了,還是尉遲姐姐的麵子大。”
尉遲良輔眼神冰雪消融,頓時溫熱幾分,委實是納蘭先生這四個字對離陽朝野來說都太過高不可攀,南唐道名副其實第一人,說是納蘭右慈而非燕敕王趙炳,都不為過,即便在南疆那邊的趙炳眼皮子底下,納蘭先生堂而皇之的僭越之事何曾少了?否則藩王入京之時,也不會是納蘭右慈乘坐馬車,而燕敕王擔當起護駕騎士。如果說這個左景真是納蘭先生的高徒,那麼尉遲良輔對他的重視甚至要超出林紅猿這個位置尷尬的小林宮主。
尉遲良輔抱拳輕聲道:“莊子上出了些意外,不過既然有左公子在小女身邊,良輔也就安枕無憂了。等處理完手頭事務,良輔再來與左公子賠罪,好好痛飲一番。”
徐鳳年點頭道:“不敢不從。”
尉遲良輔離開院子,對門口靜候的老管事搖頭說道:“讀泉沒事。遇上個叫左景的年輕人,林紅猿說是納蘭右慈的門生。不過龍宮這次就算有所動靜,也隻是針對雀墩山,況且龍宮也絕對沒那份實力連殺李火黎和謝靈箴兩人,這兩位背後勢力豈是偏居南疆一隅的龍宮可以撼動,如果真是納蘭先生的驚天謀算,哪怕真是龍宮所為,也不是快雪山莊可以插手,咱們這些朝中無人依附的江湖人,動輒覆滅啊。”
老管事憂心忡忡,“實在想不出誰有這般手腕和膽魄,謝靈箴雖未在武評上露麵,卻也是一等一的頂尖高手,春帖草堂更是與新任兵部尚書牽線搭橋,李火黎估計身手平平,可既然有朝廷這張保命符,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莊子這次恐怕處理不當,難免要被各方勢力遷怒,少不了一些趁機渾水摸魚和落井下石,莊主得想好退路了,靖安王一直有意快雪山莊投靠王府,莊主是不是?”
尉遲良輔神情複雜,舉棋不定。停下腳步,望著掛在樹枝上的一盞大紅燈籠,全無喜氣可言,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如同做生意,本想借著這次推選武林盟主給莊子帶來聲勢,到時候就可以自己尋找買家,價高者得,靖安王迫切想買,咱們不愁下家,大可以依著自己的脾性眼光不賣。如今要是落難,再轉去看靖安王府的臉色,就怕快雪山莊就得賤賣了啊。若是一買一賣皆大歡喜,也就罷了。我如今就怕就算賣給靖安王府,那位年輕藩王若是記得當初山莊的不識趣,給莊子穿小鞋,我可知道這位藩王有高人在幕後運籌帷幄,執政清明,有口皆碑,比起老藩王絲毫不差,可觀其言行,心眼心胸似乎不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這個當家做主的,就怕以後拜圖祭祖的時候根本無顏麵對列祖列宗啊。”
老管事輕聲寬慰道:“雁堡那邊已經派人動身去靖安王調兵遣將,希望能一錘定音。襄樊數千鐵騎一來,隻要殺手露出蛛絲馬跡,插翅難逃。怕隻怕十步一殺人千裡不-留行,此時已經逃之夭夭。”
一名莊上心腹管家匆匆捎來口信,“莊主,雁堡這邊才出莊子不到十裡路,就被靖安王麾下斥候截下,原來靖安王早已調用兵符讓青州水師傾巢出動,戰船在二十裡外湖麵上一字排開,隻是湖上大霧,才沒有被人察覺,更有四千餘輕騎掐住各個路口,和數十支斥候分散各地,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收網!”
尉遲良輔驚喜之後,苦笑道:“這位靖安王真是神機妙算啊,原來快雪山莊成了一座魚塘,隻等大魚上鉤,就會給拖到岸上。”
老管事感慨道:“如此看來朝廷那邊對這次選舉武林盟主,並不是聽之任之,可能我們都低估了朝廷要讓李火黎成為江湖發號施令者的決心。謝靈箴和李懿白說不定都是陪太子讀書的角色,掩人耳目而已,不過是讓朝廷染指武林的吃相更好看一點。莊主,有一句話我還是得說,福禍相依,快雪山莊要想否極泰來,遠水解不了近渴,隻能趕緊選擇靖安王府這座毗鄰靠山了。畢竟這位春秋以後第一位世襲罔替的新藩王,在京城那邊頗為得寵。”
尉遲良輔揮手讓那名後來管家退下,猶豫不決道:“我再想想。”
老管事焦急道:“莊主,需知時不待我啊!”
尉遲良輔浮現怒容,口不擇言道:“難道真要讓讀泉給那個始終對母妃戀戀不忘的年輕藩王做妾?!這樣靠賣女得來的榮華富貴,尉遲良輔做不出來!”
老管事噤若寒蟬,喟歎一聲,“出自下策,雖說保全了山莊,確是苦了小姐。”
尉遲良輔拍了拍老人肩膀,歉意道:“老劉,知道你對莊子忠心耿耿,可我就讀泉這麼一個閨女,她又是隨她那早逝娘親的執拗性子,我當爹的,怎麼都要讓她幸福些,嫁個真心喜歡她的窮小子,也好過嫁入萬事不由己的將相侯門,女子做浮萍,有幾個能開開心心過日子的?”
老管事點點頭。
尉遲良輔狠狠揉了揉臉頰,沉聲道:“再等等!”
外廊這邊,相比尉遲良輔和老管事的深陷泥潭,明麵上就要輕鬆許多,尉遲讀泉毛遂自薦,說是撐舟就可以到達她的住處,可當她走近欄杆一敲,立馬傻眼,當時興匆匆登岸,忘了係上那條江南水鄉的烏蓬小舟,大概是湖風吹拂,這會兒哪裡有小舟的蹤跡。這讓弄巧成拙的尉遲讀泉俏臉漲紅,不敢跟徐鳳年林紅猿兩人對視。就在此時,霧靄中一抹烏黑緩緩穿過霧氣,出現在眾人視野,一名年輕俊逸的道人玉樹臨風站在船頭,腰係一根精致竹笛,有幾分飄渺出塵的仙人豐姿。天下道統以祖庭龍虎山為尊,天下道士自然以披紫戴黃的龍虎山天師為貴,眼前年輕道人雖未穿著像是天師府黃紫貴人,可那份氣度,即是隻是龍虎山尋常道人的潔淨裝束,也能讓人一眼忘俗。
林紅猿微微眯起眼,以便遮掩她的幸災樂禍。
正主來了。
而且這位在朝廷上平步青雲在江湖上名聲大震的年輕道士,開口就沒有讓林紅猿失望,相反,一語道破天機,“貧道龍虎山趙凝神見過小林宮主,見過尉遲小姐。還有這位公子,袖中左手被一劍穿掌,是否容貧道多此一舉,厚顏贈送一瓶山上秘製金瘡藥?”
徐鳳年沒有任何動靜,一直雙手插袖站在欄杆旁邊。
趙凝神溫醇笑道:“貧道除了還船給尉遲小姐,還有一份還禮,記得當初大雪坪上有人口出惡言,欠劍不還。”
徐鳳年的答話簡直是讓尉遲讀泉心神搖曳。
她當然不在乎什麼龍虎山道士大雪坪欠劍,這傻姑娘的屁股一直堅定不移歪向身邊那家夥的。
隻聽他出聲問道:“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