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猿的眼力勁不用多說,不管這娘們如何想要看一場大戲,仍是趕緊拉起尉遲讀泉離開外廊,直奔後者閨樓。湖上趙凝神,廊下徐鳳年,默然相對而立,看似雲淡風輕,去不知道兩人恩怨從父輩就開始結下,徐驍馬踏江湖末尾,差一點就按下龍虎頭。徐鳳年凝視眼前年輕道人,嘴角冷笑,雙手在胸口交錯,十指爬滿紅繩。都說這位小天師曾攔下鄧太阿登山一劍,起先還有人以為是龍虎山的自誇之詞,後來趙凝神阻截西域瘋和尚,並肩數裡路程才停腳,終於沒人懷疑,甚至已經開始有人將其視為指玄高手。站在船頭的趙凝神笑臉溫煦,“小道算到了世子殿下今日會來快雪山莊賞雪,算到了要去春神湖見王東廂,再去見陸費墀,唯獨沒有算到殿下竟然會連殺雁堡李火黎和草堂謝靈箴,就不怕一旦泄露,尚未世襲封王,就已淪為江湖共敵嗎?”
徐鳳年走近兩步,靠近欄杆,“李火黎有趙勾護駕,有朝廷撐腰,還有謝靈箴的春帖草堂替他造勢,武林盟主的座椅非他莫屬,還需要你們龍虎山錦上添花?記起來了,你們龍虎山也就隻會做這些給帝王續命寫青詞的勾當,一脈相承。傳聞你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轉世,你可曾開竅?想必沒有,否則龍池早就滿池怒放氣運蓮了,以你們天師府的德性,恨不得把死人都挖出棺材知會他們一聲這等好事。獨樂樂,好事獨占,眾樂樂,卻隻是讓人知曉了你們的喜事壯舉,反正兩不誤。”
趙凝神搖頭笑道:“世子殿下對龍虎山成見太深。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鳳年絞纏十指才略微錯開寸許,趙凝神說道:“且慢。”
趙凝神笑道:“小道這次造訪快雪山莊,本就沒有要攙和武林盟主一事,春帖草堂和雁堡的動蕩,也不在小道眼中更不在心上。此次僅是想見世子殿下一麵,既然見過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大雪坪欠劍,龍虎山的還禮,便是不需北涼償還。隻希望北涼不與龍虎山為難,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笑道:“怎麼,你竟然算到了我在返回北涼之前,要殺光所有你們膽敢離開龍虎山一步的道士?算到了我要懸賞江湖殺天師府一人黃金百兩秘笈一本,北涼承諾為其遮風擋雨,以此讓你們往日不可一世的龍虎山道士人人自危?所以你就用快雪山莊血案一事要挾,大家各退一步,和和氣氣過大年?”
趙凝神眼神清澈,平靜道:“殿下願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小道亦是心誠敬佩,若小道是閒雲野鶴,定當為之浮一大白。可惜在其位謀其事,小道既然生來姓趙,就不得不做些違背清淨本心的事,還希望殿下體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對龍虎山對北涼都無裨益。當初龍虎山不許大郡主登山燒香,是天師府的不是,故而洪掌教一劍摧敗氣運蓮整整九朵,天師府始終不發一語。老祖宗趙宣素出關下山,東海武帝城外有意為難殿下,最終也是因果循環,身死道消,苦苦修道雙杖朝,足足一百四十年,到頭來仍是不得證長生,一報還一報,龍虎山更是無話可說。”
徐鳳年朝雙手十指赤色遊蛇點了點下巴,“以你的見識,肯定瞧出門道了,是人貓韓貂寺遺落在神武城外的活器,本來斬落之後,人貓一死,也就迅速凋零,可韓生宣忘了我身邊陰物的能耐,他那顆頭顱,可是天底下罕見的好東西,教會了我不少玩意兒。韓生宣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人敬我一尺我定會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恨不得欺人生生世世。北涼跟龍虎山的恩怨,是怨徐驍還是怨老皇帝,你我心知肚明。龍虎山之後的羽衣卿相和青詞宰相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得知老王八趙黃巢不小心養出了惡龍,禍及地肺山,鎮壓不住,才臨時改變主意,對你們這個還有些用處的龍虎山由彈壓變成了安撫?趙黃巢神遊萬裡去京城,跟那個都該喊他一聲三爺爺的老皇帝要來了那份旨意,最後一路八百裡加急,交到他手上,這才有了仙人手托聖旨入龍虎的傳說。大雪坪借劍,飛劍鎮龍虎,你們敢放個屁試試看?怎麼,到了我這裡,覺著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藩王世子,就可以儘顯高人風範地坐而論道,跟我好好論道論道了?”
趙凝神微笑道:“以前聽白蓮先生說世子殿下擅長做買賣談生意,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試問世子殿下,湖底始終遊曳於三十丈外的陰物可曾蓄勢妥當?難道真要以死相搏,世子殿下的命,似乎比起小道要值錢太多了,萬一,小道是說萬一玉石俱焚,這筆買賣,精於謀劃的殿下說是美玉虧了,還是石子虧了?”
徐鳳年臉色平常,答複道:“倒也不一定要拚命,真想殺也未必能殺得掉你,畢竟先前謝靈箴的境界實在是空中閣樓,儒生紙上談兵,也就隻能嘴上切磋切磋,到底跟死人堆裡站起來的武夫差了太多,空有境界修為,動起手來就露餡了。再者謝靈箴一開始就誤以為我僅是憑仗著金剛體魄就跟他胡攪蠻纏,死得憋屈。龍虎山對我早就提防,差不多算是洞若觀火,估計得硬碰硬,好好領教一下道人一步入指玄。終歸要打得你笑不出來為止,怎麼都要你半死才行。”
趙凝神笑問道:“世子殿下鐵了心要與小道過意不去?”
徐鳳年一句話揭穿老底,冷笑道:“難道等到讓龍虎山畢其功於一役,助你開竅?”
趙凝神閉上眼睛凝神屏氣,以便竭力隱藏眼中隱約浮現出的一絲怒氣。
徐鳳年嘲諷道:“泥塑像都生出火氣了?”
趙凝神睜開眼睛,不言語,隻是向前攤出一手。
既然說我找死,那你便來殺。
這份底氣,不是什麼趙家老祖宗轉世,而是這位這位經常走神迷路的年輕道士,初出茅廬便實實在在的擋下了鄧太阿的劍,不久前更是擋過亦佛亦魔的劉鬆濤。
徐鳳年一手撐在欄杆上,身形躍起,作勢要一鼓作氣撲殺這位承擔龍虎山莫大期望的掛笛道人。
隻是以徐鳳年假借陰物修為的境界,本該一氣嗬成掠向趙凝神,可後者明顯感知到徐鳳年在手撐欄杆時,身形出現一瞬凝滯,這讓暫時未曾儘得未卜先知意旨的趙凝神也跟隨一頓,小舟原先需要後滑一丈,他才有完全把握卸掉徐鳳年一擊之勢,此時略顯生硬地截斷一半距離,在半丈外靜止。徐鳳年毫無征兆一靜之後驟然一動,急掠向前,鬆開欄杆後,身後欄杆成片碎裂,趙凝神被皺了皺眉頭,身形紋絲不動,小舟無風後滑一丈半,在徐鳳年探臂推來時,趙凝神一手負後,一手在胸前拂過。洪鐘未嘗有聲,一扣才撞雷。看似輕輕一拂,竟是自有雲雷繞膝生,紫氣縈繞,襯托得趙凝神更像神仙中人。
徐鳳年沒有殺李火黎殺謝靈箴時那樣憑恃假借外力鑄造而出的金剛體魄,一味蠻橫前衝,雙手眼花繚亂撕去趙凝神布局的紫氣雲雷,趙凝神輕輕抬腳,踢中徐鳳年腹部,徐鳳年也一掌按在趙凝神額頭,幾乎同時猛然發力,小舟如一根箭矢後撤入霧,徐鳳年迅速飄回外廊,雙腳屈膝踏在外壁上,再度奔雷前飛,牆壁被一踏倒塌。身處霧靄中的趙凝神摘下那根烏青竹笛,雙指一旋,竹笛如同一根竹蜻蜓攪亂湖上大霧,一起潑水似的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五指成鉤試圖捏碎那根青苦竹笛,仍是小覷了笛子蘊藏磅礴氣機,觸碰之下就鬆手,身體被彈飛到側麵湖水上,雙腳濺起水花無數,才在湖上落腳。趙凝神輕喝一聲,“起!”小舟拔水而起數丈,堪堪躲過了一襲朱紅大袍的水底偷襲,後者一閃而逝。徐鳳年在烏蓬小船下墜時,腳尖一點,一記手刀朝趙凝神當空劈下,身後刺來的苦竹青笛宛如一頭困獸,被飛劍雷池劍陣針鋒相對的絞殺,變成同是徒手而戰的趙凝神一腳猛踩船頭,身形千斤墜入湖水,整條船在水麵上翻轉,反過來砸向徐鳳年。
徐鳳年手刀轉為仙人撫大頂,當場將小舟拍得稀巴爛,手心向下壓頂趨勢絲毫不減。半截身軀還在湖中的趙凝神竟然不躲不避,任由徐鳳年一掌拍在頭頂。
湖水劇烈晃蕩,掀起巨浪,拍擊外廊,不知有幾千斤湖水湧入兩人身後那座院落。
徐鳳年緩緩飄落一塊小舟碎裂後的湖麵木板上,那一掌其實根本沒有碰到趙凝神頭顱,這年輕道人氣機鼎盛,出乎意料。
趙凝神浮出水麵,終於見到徐鳳年身後那頭陰物的真麵目,朱袍五臂,麵容悲憫。
趙凝神沉聲道:“穢物自古出世即禍亂太平,小道容得殿下跋扈,卻容不得陰物逞凶,小道今日就算拚去一身修為,也要替天行道!”
這一次輪到臉色陰鷙的徐鳳年伸出一掌,眼中恨意滔天,示意趙凝神儘管放心替天行道。
好一個替天行道。
匡廬山巔,有天人出竅神遊,有天王張須怒目,口吐紫氣。
說得便是要替天行道。
趙凝神不敢分心深思,重重吐納,由手心覆左手背,麵朝東麵道教祖庭龍虎山,“請!”
一字有三請。
請龍虎山恩準。
請天人下天庭。
請祖師爺降世。
天師府上一幅初代祖師爺畫像跌落在地。
一道粗如廊柱的紫雷從雲霄直直轟下。
眨眼過後,趙凝神麵容模糊不清,渾身紫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