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那邊狹路相逢的場景,錦衣老者問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額女子心思剔透,說了聲“走著”。那位北莽蛛網的元老抓住她的肩頭,沿著坡脊往下飛掠而去,一直到與雙方碰撞處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飛掠途中,鴻雁郡主還有心情扭頭欣賞那些北莽騎士的衝殺姿態,矯健身軀隨著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個人的呼吸,充滿了一種讓人賞心悅目的動態美感。北莽戰士手中的彎刀要比涼刀弧線更大,這樣的弧度,使得北莽戰刀擁有更加巨大的劈砍力道,配合他們的身高,以及先天超出中原男子一截的雄渾膂力,一刀劈下,勢如破竹。鴻雁郡主耳中傳來那些北莽男兒的粗獷呼喊聲,她堅信這種聲音,也必將響徹中原大地。不是一個武榜高手就能擋下的,也不是北涼三十萬甲士能夠攔住的。
她摸了摸那抹覆額貂皮,眯眼遠望。
隻見那個整座北莽王朝數百萬鐵蹄的攔路之人,反提那柄涼刀,橫在胸前。
最前排並肩的三騎黑狐欄子,在馬前胸高度位置上像是出現了一條裂縫,然後瞬間擴大,戰馬和騎士繼續前奔,但是被切割成了兩截,下半截戰馬連同騎卒的雙腿都摔在黃沙中,戰馬上半截和刹那間被截斷雙腿的騎士摔在更前麵一些的地上。不光是第一排,後邊十幾排也是如此詭譎光景。在那名刀客身前百步遠的道路上,頓時就綻出一大片血腥。一匹戰馬的半截露出猩紅腸胃的身子,就那麼死死貼在沙地上向前滑出去,戰馬屍體後則是那條觸目驚心的血路。
三十幾名斷去雙腿的騎士墜地後,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根看不見的線並未強弩之末,事實上一直在迅猛推進,但是後頭北莽精騎,尤其是黑狐欄子在察覺到不妙後,直接高高躍起,棄馬抽刀。甚至有騎士猛然拉起韁繩,跳過了那條橫切而至的線。在更後邊的騎士開始迅速偏離直線,儘量繞出一個大弧度進行規避式衝鋒。
鴻雁郡主興致勃勃問道:“罡氣?”
老龍王點點頭。
她又問道:“極限是多長多寬?”
錦衣老者視線些許偏移,望向騎隊後方,答道:“這一刀大概是長百餘丈,寬兩丈。但僅是他的這一刀而已。”
她嘖嘖道:“這要是在戰場上豈不是很威風八麵?”
老人平淡道:“在大型戰場上,有蛛網這些隻管針對江湖高手的潛伏死士,何況還有神箭手和腳踏弩,甚至是投石車。尋常高手,誰敢這麼玩,誰就是第一個死的活靶子。當然,眼前這位,除外。他要是真想像西蜀劍皇那樣死戰不退,恐怕需要幾位頂尖高手牽製才行,退一步說,這種高手在體內氣機耗竭到油儘燈將枯之際,依然是想走就走,沒人留得下,畢竟隻是換一口氣的事情。這麼一口氣,不是同為武評高手,就如何都抓不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但是世上從來都是一物降一物,此人膽敢親身陷陣,我們的軍神自然也就不介意親手摘掉他的頭顱。軍中的萬人敵,絕大多數是曇花一現,證明自己有這個實力,然後就死了。”
鴻雁郡主深以為然,點頭道:“這也是江湖高手不願攙和沙場廝殺的理由吧,一身修為來之不易,說死就死,也太鬱悶了。下輩子投胎,可就很難保證還能投出個根骨奇佳的好胎嘍。”
那人似乎抬起手臂微微滑抹了幾下刀鋒,道路上六七名跳離馬背的黑狐欄子就在空中炸裂分屍。
隨著他的反手刀一次次動作幅度極小的轉換。
一匹高高躍起馬蹄還未踩踏在地麵上的戰馬,一條無形的線從左側馬腹下方,向上傾斜至馬背騎士的右側肩頭,切成了兩半,又是一大潑鮮血灑落在地麵上。
一名正在挽弓射箭的騎士被連人頭帶馬頭一起當中劈開。
在刀客和三百多騎之間,已經出現一大灘由點及麵的血泊。
然後這灘血泊隨著刀客的繼續抬手,繼續迅速向前推移。
這些披甲騎士就像豆腐被刀鋒輕鬆割裂。
鴻雁郡主滿臉惋惜道:“隻是螻蟻啊。”
對於那場慘劇沒有半點惻隱之心的老龍王平靜道:“螻蟻不假,可之所以這麼淒慘,還是數目太少的緣故,隻要螻蟻彙聚成了不計其數的龐大蟻群,那就不光是西蜀劍皇會被活活咬死。”
老人繼續說道:“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決定萬人戰役的頂尖高手,北涼是有,但屈指可數,眼前這位,加上袁左宗和徐偃兵。袁左宗身為騎軍統帥,等到戰況危急到需要他去力挽狂瀾,那麼也就意味著整個北涼邊軍差不多完蛋了。那個槍仙王繡的師弟,倒是最有可能出現在前期戰場上。這麼鋒銳的一杆槍,擱誰都不舍得白白放在兵庫裡不喝血。”
鴻雁郡主點頭道:“也對,如果輪到他北涼王不得不上陣殺敵,彆說北涼邊軍,恐怕北涼四州都已是我們囊中之物了。”
她突然開心笑了,“老龍王,你說他好歹是暫時頂著天下第一頭銜的人,結果不管他武力多高,都隻能眼睜睜看著徐家三十萬甲士一個接著一個去死,是不是深感無奈啊?”
老人想了想,笑道:“換成我是他,早就跑路了。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何處不逍遙?”
她好奇問道:“反正邊境上殺來殺去就那麼回事,那麼這個人怎麼不乾脆潛入咱們王庭大開殺戒?不是挺能擾亂軍心的嗎?”
老龍王被她這個門外漢的天真想法弄得哭笑不得,歎氣道:“到了天象境後,高手與高手之間就很容易心生感應,就算他能殺一座城兩座城,哪怕整個寶瓶州給他殺得流血千裡,然後?被拓跋菩薩,洪敬岩和劍氣近這些大宗師聯手圍毆堵著殺?”
鴻雁郡主撇撇嘴道:“怎麼成了無敵高手也這般束手束腳,多無趣。以前隻聽說儒釋道三教中躋身天象境界的半聖之人,不敢輕易出手殺人,是怕沾染因果氣數。原來這些純粹的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啊。”
老人苦著臉,說了句良心話,“老奴不得不陪著郡主在這裡等死,不是更無趣?”
老人沒來由望向天空,感慨了一句,“人生天地間,有天地在,我輩誰不是束手束腳的牽線傀儡?這座牢籠,有人僥幸跳得出去,但是肯定沒人打得破。”
鴻雁郡主咦了一聲,“結束了?雷聲挺大,雨點太小,我可還沒看過癮啊。”
在說話間,北莽騎士果然沒有讓這位姓耶律的金枝玉葉失望。
當人數已經不足三百的騎士全都停下馬蹄時,那人也停下了刀。
一名在柳字軍中久負盛名的神箭手,抓住這個絕佳空當猛然間挽弓如滿月,弓弦崩出砰一聲巨響,朝那名年輕刀客激射出一箭。
另外兩名背負大弓的魁梧騎士也有樣學樣,不用刻意去醞釀準頭,皆是拈箭出囊,拉開大弓,一氣嗬成便分彆射出一支箭。
先後三根淩厲利箭破空而去,箭頭都精準刺向那名刀客的麵門。
隨後一幕,讓這些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士都瞠目結舌。
三根羽箭就那麼安靜懸停在空中,保持著斜刺姿勢。
刀客將那柄最讓北莽邊軍深惡痛絕的涼刀放回了刀鞘。
一枝雕翎箭,兩枝尋常羽箭。
他伸手握住那根被中原稱為“快疾過鷹鷂而大風搖不動”的雕翎箭,反手甩出。
那名馬背上在射箭之後雙手下意識抓緊韁繩的神箭手,被一箭穿透頭顱,整個身軀都被巨大侵徹力往後一帶,雙手隨之扯動馬韁,戰馬前蹄抬起,騎士的屍體則後墜落馬。
與陣亡騎士朝夕相處的那匹戰馬,似乎還很茫然,輕踩細碎馬蹄轉身,用馬鼻碰了碰那名倒地的主人。
一名頭領模樣的黑狐欄子回頭看了眼北方天空,帶著無比眷念。
再度轉頭後,麵朝那名實力恐怖的年輕高手,這名欄子猛地一夾馬腹,率先開始無異於自殺的瘋狂衝鋒。
第二匹戰馬開始跟隨,第三匹,第四匹……
最終,整支騎隊無一騎撥轉馬頭撤退,全部開始衝鋒!
看到這幅悲壯場景後,鴻雁郡主咬著嘴唇,輕聲道:“走了。”
“嗯?”老人疑惑卻沒有半點遲疑,抓住她的肩頭往後倒掠而退,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耳畔的疾風拂過,說道:“如果任由他們‘無緣無故’死在這裡的軍情傳回草原,那麼他們就白死了。”
老龍王沒有出聲。
將近四百騎追殺十四騎,結果還沒有成功,任由敵方遊弩手傳回情報,哪怕這些北莽健兒已是全部戰死,他們身後大草原上的父母妻兒甚至是整個部落,都會被牽連。
而那些人,原本是在等著他們的親人帶著戰功和糧食回家。
就算空手而返,活著也好。
任由兩條大魚離開後,幫十四騎遊弩手“斷後”的徐鳳年,懸好涼刀在腰間,迎向氣勢洶洶的北莽騎隊。
他開始奔跑。
黑狐欄子的那名標長最先衝殺至。
徐鳳年一躍而起,那名標長還保持著高高抬臂劈刀的模樣。
一掌拍在這人的頭顱上,連人帶馬都砸入黃沙大地,四肢儘碎的戰馬腹部跟沙坑黏在一起。
隻是徐鳳年手中多了一顆被他拔出的頭顱,砸向第二名黑狐欄子。
那欄子胸膛炸爛。
徐鳳年迅速墜地,一個搖晃,肩膀撞在左右兩側的戰馬側麵,馬蹄離地,兩騎橫向側摔出去。
一騎凶悍直撞而來,隻是在離徐鳳年一丈外時,人馬俱是被磅礴氣機攪碎,綻開一團血霧。
那名潛藏在黑狐欄子和柳字軍精騎中的蛛網諜子,毫無征兆地破開血水霧氣,劍尖直指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全然不理睬那劍尖,伸出手按住這位捉蜓郎的腦袋,往下一按,摔在地上。
劍尖崩碎,劍身折斷。
諜子的身軀在黃沙地上彈了一下,先是七竅流血,繼而是經脈寸斷的全身都滲出血絲。
這具屍體被徐鳳年一腳挑起,撞向前方一匹戰馬。
在衝在最前方的十幾騎就這麼毫無反抗地死去後,那些活著的騎士終於喪失了衝鋒赴死的勇氣。
開始有人後撤。
天底下確實有熱血上頭不怕死的人,也有著即便怕死卻可以為之坦然去死的事。
可是這些一向驍勇善戰的北莽精銳,不希望自己死在一個連名字身份都不知道的敵人手上。
徐鳳年微微一跺腳,向前伸出一隻手。
在他身前地麵上,一柄柄黃沙長劍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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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炷香後,帶著鴻雁郡主飛奔出去二十數裡路的錦衣老者,整個後背瞬間繃直!
一個清冷嗓音從他背後響起,“兩位在倒馬關認識的老熟人,你倆這麼不把命當命啊?”
然後鴻雁郡主發現自己的臀部被輕輕拍了一下,背後那人微笑道:“舊賬結清。所以你可以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