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晚苓不意她竟坦誠,一時怔住,難辨虛實。
阮雪音也不急,等著下一環,便聽得對方道:
“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說辭,我未見過曜星幛上的這些記錄,難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說的都屬實,星象終歸隻是征兆、映射,不是實據。這世間的疑案,若非有真憑實據,總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個問題好解決。瑜夫人若今夜得空,來找我看那些記錄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紀晚苓一時震驚,“那些記錄在哪裡?”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對方那雙本就大、此刻睜得更大的眼睛,她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我師妹十五歲入蒼梧,用三年時間解蔚國四王奪嫡之困,輔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謀士。除開她天賦過人,學有所成,你道還因為什麼?”
“她當年,是帶著山河盤去的蒼梧?”
話已至此,如何猜不出。整個大陸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隻收了兩個學生,一為阮雪音,一為競庭歌。她們一位修天文,一位習地理,分彆繼承惢姬最厲害的兩樣絕學。後者如今,已是名滿天下。
“是了,競庭歌入蒼梧,帶走了山河盤。那麼你來霽都,自然也帶著曜星幛。惢姬大人這是,打算徹底不問世事了?”她似自問自答,一聲輕歎:
“想不到這舉世聞名的神器,此刻就在祁宮內。你告訴我這些,便不怕我告訴君上和我父親?”
“我夜夜上月華台觀星,曜星幛都立在旁邊,本就不是什麼秘密。我師妹說,她操作山河盤,也從未刻意避人,隻是世人愛自作聰明,不信一個人會讓看家的寶貝隨意現於人前,從來都以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圖。”
她語氣有些懶,覺得討論這些事沒什麼意義,“當然,能近身看見她操作的本來也沒幾個人,外人遠觀,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蔚君陛下和他身邊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於你說的第二個問題,我很同意。饒是我再對曜星幛有信心,對自己的分析判斷有信心,要向世人證明一件事,總不能隻拿星星做憑據。”
她有備而來,無可挑剔,
“所以我又細細回看那幾日的天象,發現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關下了一天一夜的鵝毛大雪,此後雪停,氣溫卻繼續下降。封亭關處西北極寒之地,那一小段峽穀更是在高海拔處,以瑜夫人之見,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峽穀內是否還有積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鵝毛大雪,氣溫又持續下降,那積雪還會很厚。”
“戰封太子於五月初四正午取峽穀道,於穀內遭伏擊而亡,也就是說,那支神秘的輕騎兵一定比他先進去。若是雪停之後入穀埋伏,以當時的積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馬上,也一定會留下馬蹄印。戰封太子作戰經驗豐富,在穀口發現成排的馬蹄印,必不會入穀。但他卻進去了。”
入殿之後阮雪音一直未飲茶,此刻終於覺得有些口乾,拿起麵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
紀晚苓越聽越緊張,到此時,十指已經扣在一起,死死盯著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說的每個字都烙在心裡。
“那便隻可能是,他到穀口時,並沒有看到任何人與馬的足跡。穀內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卻毫無痕跡,隻能說明,那支輕騎兵是在下雪之時,甚至更早之前入的穀,被一天一夜的鵝毛大雪湮沒了所有痕跡。也就是說,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時,紀晚苓已經隱約察覺到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將指向的結果。但她心緒漸亂,全憑想象複盤當年場麵,胸腔內再次翻轉起來。
阮雪音甚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也覺得有些累,但已到關鍵時刻,自然要把話說完:
“沈疾於當年五月初一清早帶兵出發去封亭關,在當時是秘密,如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關於當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測也都以這項事實為依據。但從霽都前往封亭關,以當今大陸上最快的行軍速度計,哪怕日夜兼程,也需要至少三天三夜。也就是說,沈疾那支輕騎兵最快會在五月初四一早到達封亭關。而那時候封亭關的雪已經停了整整一夜。”
紀晚苓閉眼,仍舊不言。
阮雪音繼續:“沈疾再強,終歸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蓋掉八百騎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馬蹄印,而不留絲毫破綻,瞞過戰封太子的眼睛呢?”
初夏尚無暑氣,但已近正午,熱氣還是漸漸升上來。披霜殿內卻寒浸浸的。連空氣都有些凝固。
雲璽候在虛掩的殿門外,聽得裡間一直絮絮有說話聲,而始終聽不真切。此刻終於靜下來,但安靜過分,以至於詭異。
她心中不安加劇。
初次見麵,究竟是什麼事,需要說這麼久?
過了近半柱香時間,紀晚苓睜眼,眼底似有淚。阮雪音在客座上,離她約一丈遠,不是很確定,但遙觀其神色,該當是聽進去了。
“珮夫人此番推斷,邏輯完整,幾無漏洞。隻是彼時是否真的天降大雪,時辰是否如你所說,峽穀內又是否有腳印或蹄印,終歸都是推測——”
“青川四國的太史司每日記錄氣象,他們可是白紙黑字、成冊歸檔,查起來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請君上讓四國都查閱檔案來回話,總不會誆你。再不濟,你讓紀相派人親自去封亭關附近的村落查問,村民們務農,對氣候、時刻都敏感,也才過去六年,又是重大戰役,總有人記得。”
阮雪音不耐煩說這些話,因為曜星幛在記錄氣象這種小事上的準確度,天下間無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懶待解釋,說了對方也未必信。
“至於雪地上是否有印跡,山河盤可記錄極微末的地理環境細節,我讓我師妹查閱便可。”
“饒是如此,也隻能證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無法解除當今君上嫌疑。”最後半句是為大不敬,她聲量低了許多,卻仍嚇得近旁蘅兒渾身一震。
阮雪音亦沒料到她會就這麼講出來,有些奇怪這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情誼,對方竟因為一個沒有實據的流言,疑他至此。
然後她反應,對方此刻這般說,或是想迫自己幫忙查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隻能是找到元凶,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儘管已有預判,阮雪音仍覺不悅。她不喜歡這種得寸進尺的行事之法,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說得有幾分道理。
但她沒打算為這件事費太多力氣。本想著排除顧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二人嫌隙,便算了結。
誰知這紀桓教出來的女兒,當真不是省油的燈。便想起來老師談論這天下的能人誌士,說起紀相大人時那副怪異表情:
“那隻老狐狸。”
紀桓一代名相,已佐兩朝君王,更以忠仁著稱。她看過他畫像,實在不像老狐狸。
紀晚苓見她蹙眉不語,也不急,緩聲道:
“珮夫人要問君上借東西,還費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訪到了我這裡,想來那件東西,輕易要不來。我這個請求,你若應下,能大大增加與君上談判的勝算,不虧。”
倘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對顧星朗穩坐君位自然大有益處。畢竟曆代國君最需要贏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這層道理,阮雪音自然明白。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過。惢姬雖是崟國人,但幾十年來對青川四國一視同仁,從未偏幫過崟國皇室。
蓬溪山是這大陸上唯一的、永遠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與阮氏一族有過節。
但她又收了阮雪音作學生。
儘管阮雪音與崟國皇室的關係也不親近。
總之,惢姬很神秘,蓬溪山很神秘,連帶著她的兩個學生也神秘了許多年。直至五年前競庭歌入蔚國,打破了這完整的神秘;如今阮雪音入大祁為夫人,蓬溪山的事情,怕是要越來越多被世人知曉了。
她不知道紀晚苓有沒有想到這一層,若想到了,是她的本事。
而現下她要考量決斷的隻一項:
要不要幫這個忙。
問顧星朗借東西,她手上其實不止這一個籌碼,將這樁懸案一查到底,不過是錦上添花。
她想了想如果是競庭歌,定會一口回絕。蓋因那丫頭從來不做哪怕吃虧一厘的買賣,更不受人脅迫。
紀晚苓對她今日所言明顯已經信了九分,與顧星朗的關係一定會緩和,甚至回到從前,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這一個月來她驅動曜星幛查六年前細節,耗費了許多功夫,加上夜夜觀星、輔助更新每日星象,實在困倦。她看紀晚苓半晌,對方也看著她,眼中竟有幾分懇切。
罷了。
心上人離世六年,提及往事,依然情緒起伏至此,甚至為查案就這樣許了終身,終究是深情之人。儘管在這件事上,顧星朗也很無辜。
“我答應你便是。”
紀晚苓如釋重負,尚帶淚痕的臉上生出些笑意,正欲再開口,隻聽阮雪音又道:
“但不能有時限,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曜星幛和山河盤雖有回溯時間的本事,但就像你在長河裡往回走,越遙遠的地方,需要的時間也越長。並不是我告訴它我要看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後的天象,它就能直接翻出那一頁給我看。山河盤同理。”
她歇一口氣,繼續道:
“我花了一個月時間驅動曜星幛,又花了半個月看完能在上麵找到的所有線索,才有今天來跟你說的一切。我讓師妹幫忙,雖然隻是查雪地印記這種小事,她要回溯到六年前那個時候,也得花力氣。至少也是一個月。那麼,要通觀恭慶二十二年好幾個月的日月星辰、山川氣數,從各種維度找尋線索,再配合人為調查,快則一兩年、長則數年。你不能催我。”
“為何要看好幾個月的線索?”
阮雪音已經許久,確切說是十幾年,沒有這麼跟人解釋過事情,因為在蓬溪山,這些事都無需解釋。她實在有些不耐,到底忍住了,
“一個人今日走在大街上會被馬車所撞,死於非命,並不是在被撞倒的那刻,星星才出現異象的。這一勢,或起於他今早出門,或起於他昨晚就寢,或者更早,所以觀星才可窺吉凶,預測趨勢。我剛才也說過,星星之間彼此影響,每顆星的每次變化,都必定受其他星星作用,本就有一個過程。戰封太子的事情蹊蹺,關乎天下形勢,要查前因後果,看恭慶二十二年全年的記錄都不為過。”
紀晚苓見她眉宇間隱有疲態,語速也比先前快了不少,心知不好再問,
“我知道了。總歸隨時能見麵,等你消息。有勞。”
阮雪音心想你這時候倒知道客氣,適才獅子大開口,可考慮過這件事要費我多少功夫,還要費我多大的人情。
想起競庭歌,她有些頭疼。
“雪地痕跡的事,我師妹那邊該會在七月返回結果。其他的,我視情形告訴你進展。”她站起來,紀晚苓也站起來,兩人都以極標準姿態見了平禮。
虛掩的殿門被打開,雲璽抬眼見阮雪音走出來,瑜夫人緊隨其後,蘅兒跟在一旁。
“不勞相送,留步吧。”阮雪音再次致意,看一眼雲璽,主仆二人便朝殿門外而去。又聽得紀晚苓的聲音從後麵傳過來,有些克製,但異常清楚:
“等你消息。”
阮雪音微蹙眉,回了半個頭頷首。紀晚苓似終於放下心,站在廊下目送她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