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晚苓似是知道他會這麼說,幽幽道:
“早先我疑心你,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或許也做了些不該做的事。如今大夢方醒,”她頓一頓,千頭萬緒湧上來,後半句終沒說,轉而道:
“我一介女子,在後宮也幫不上什麼忙,既為四夫人之首,便幫你多多看顧其他三位夫人吧。”
顧星朗一時五味雜陳,仿佛有很多情緒,又在倏忽間通通褪去。
“她尚未給你最後憑據。你倒這樣下定論了。”
“她的推斷,每一句都很合理。且我也看了曜星幛。最重要的是,”紀晚苓柳眉微蹙,神情有些惘然,
“這些天我時常想起那日她說的話。儘管她隻是在論證自己的推演,我卻越發意識到自己當初偏信那個說法的荒謬。”她看向顧星朗,自嘲一笑:
“其實除了沈疾去封亭關的時間吻合,是沒有實據的。我之所以信了,是因為潛意識裡我信了那個邏輯。”
那個邏輯,自然是顧星朗有充足的出手動機:爭奪皇位。
“你對我很失望吧。”說這句話時她轉了視線,沒再看他。
如果是去年,她這麼問出來,他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但也許是習慣了?從十四歲開始,他適應一切人事變化的能力越來越強,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再看要不要做些什麼,怎麼做。
他發現這樣比較省時。
所以應該過了吧,那種失望。
“已經過去了。如今你願意信我,便很好。”他看著她笑一笑,這種和暖笑意近幾年越來越難在他臉上見到。且相比從前,那和暖也像是蒙著霧氣。
滌硯站在旁邊,突然有些辛酸。
“她要問你借的東西,你知道是什麼了嗎?”
天長節夜宴上,所有人都對顧星朗那句話印象深刻,他和阮雪音,私底下應該見過。
“我說了,這些事情,以後你不要問,也不要管。哪怕是為了三哥,”他頓一頓,表情有些複雜,“我也得護好你。”
紀晚苓看著他:“若她真要打我的主意,你也防不住。”
“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允你進宮。”
“我若不入宮,她不一定想得到用查案來做人情。”她突然有些欣慰,“終歸沒有白費,有生之年,我能替磊哥哥討一個公道。”
便在七月十八這天夜裡,粉羽流金鳥回來了。
極罕見地,它不是孑然而歸,輕柔羽翼間夾了一個錦囊樣的物事。阮雪音打開來,裡麵有一張信紙和一疊厚厚的,絹帛?
她微微挑眉,這是什麼新鮮法子?
那單張的信紙上隻寥寥五行字。最後兩個字寫得有些重:無他。
她蹙眉,不太滿意。轉而打開那堆卷好的絹帛,隨手拿出一條。
準確說不是一條,而是一幅。
比普通棋盤大出一倍的絹帛展開來,是一幅畫。卻跟一般畫作的白底墨筆正好相反,它是墨底白筆,即所有空白處都是黑色,有內容的地方反而是白色。
一應亭台樓閣、山川湖海、人物景致都是白色,細去看,才發現那些白才是絹帛的本色,而背景的黑皆由墨水浸染。
阮雪音再挑了挑眉。
即使隻有黑白兩色,畫麵看上去仍然很不清爽,總有一些仿佛多餘的筆觸和陰影,就像拓印時的失誤。
隻有絹帛左下角極隱蔽處一行泛著青光的金色小楷,雖若隱若現,卻因不同於常的顏色質感,格外醒目。
那是一個時間。
複往上看,畫麵偏西北處有一個用紅色墨豪圈出的圓。圓中山巒起伏綿延,其間似有封凍河流,以及一方峽穀。沒有樹,沒有任何人物,很像雪景,又仿如沙漠。
整個畫麵影影綽綽,線條實在不清晰,有些明明該著色的地方,色彩亦很稀薄。
但她卻看到了她要的東西。
七月十九,披霜殿,除了那張信紙,所有絹帛都被帶到了紀晚苓跟前。
紀晚苓盯著那些絹帛左下角難以形容的顏色看,心道這字體怪異,卻有些眼熟,依稀可辨認出內容: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時。
然後她想起來,這青金小楷她曾在曜星幛上見過。
阮雪音瞧她表情,放下心來:
“曜星幛和山河盤本就是一套,故而材質相似,亦有相同標記,便是這顯示時間的青金小楷。這些絹帛都是自山河盤上拓下來的,作不得假。且山河盤對青川山河的描摹方式與通常畫作不同,想來瑜夫人也看得出,這樣精準細致的程度,數以萬計的一花一葉,不是憑人力能繪製出來的。”
紀晚苓一壁聽著,一幅幅展開來看,所有畫麵幾乎一模一樣,隻有左下角若隱若現的青金小楷內容略有不同:
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時。
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辰時。
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巳時。
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時。
每一個時間都有四幅。
“山河盤和曜星幛一樣,因為在不停流動,很難拓印出真正清晰的畫麵。你所見的每一幅,都隻是某一時刻的情形,所以我師妹每隔一炷香時間拓一張,五月初四當日從卯時到午時,整整四個時辰,共十六幅。”
紀晚苓看向每幅圖上都有的那個紅色圓圈之南:“這是封亭關。”
不知何故,那些景觀明明極小,仔細去看時,卻仿佛變得無限大,清晰異常。同一方峽穀,在整整十四張帛絹上都是白茫茫一片,隻有最後兩張上,出現了一些痕跡。
一張齊整,一張淩亂。人的腳印和馬蹄印。
那兩張的時間標記都是恭慶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時。
“這是磊哥哥的隊伍。”她伸手去摸那些比指甲蓋還小的足跡,明明隻是絲絹質感,她卻好像被燙了手,指尖微微顫抖。
至此,阮雪音自知無需再說什麼,沈疾的嫌疑解除,顧星朗得救了。
殿內異常安靜,隻聽得盛夏時節供在銅盤裡的冰塊融化的聲音,滴,答,滴,答,仿佛美人垂淚。
阮雪音默然,心想也無需帶走這些絹帛,便打算告辭,卻聽得蘅兒在殿外揚聲道:
“夫人,滌硯大人來了。”
紀晚苓收斂神色,理了理衣裙,平靜道:
“請他進來。”
滌硯匆匆步入,見阮雪音也在,微微吃驚,但很快被初進來時的焦慮再次裹挾。他欲言又止,看一眼紀晚苓;阮雪音知他是忌諱自己在場,淡聲道:
“事情既畢,雪音告辭。”便抬步向殿外去。
滌硯恭身行禮,待阮雪音完全出得殿門,方急急道:
“君上自昨日傍晚突然高燒不退,繼而發出許多紅疹。張大人昨夜便攜傅太醫等幾位得力的開始醫治,可燒不見退,紅疹也越發越多。今日早朝君上勉強應付,回來後睡下,至今,還未醒。”
紀晚苓聽得吃驚:“未醒是什麼意思?”
“張大人說,應是燒得太厲害,昏睡著。”
“昨晚便開始用藥,一整夜了,發燒而已,怎會退不下?那紅疹——”她反應過來站在這裡亦是無用,“去挽瀾殿。”便心急火燎快步往外走,舉目正見阮雪音帶著雲璽已經踏出了披霜殿的大門。
她心下一動,忽而開口喚道:
“珮夫人。”
阮雪音轉身,卻見紀晚苓快步跟了上來:
“珮夫人此時若得空,能否隨我去一趟挽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