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凝神片刻,“很像。大花香水蘭是很好聞的,既清且甜。殿下可記得聞過它的氣味?”
淳月努力回憶,不確定答:“那花,仿佛沒有香氣。”
“殿下是否,離那花距離非常近?”
是。她和淳風同入挽瀾殿,後者捧著花就走在她身邊,自然近;後來她們在龍榻邊與父君說話,那盆花就在榻邊幾案,也近。
於是點頭:“最遠不過三尺。”
“看來是了。這大花香水蘭的氣味,要隔著好一段距離才能聞到,湊在近處,反而不可聞。”
淳月恍然。
一些幾乎被完全遺忘的片段倏忽殺回來。
所以入夜時分她們離開,快出父君寢殿時兩人都聞到了一種奇妙香氣,還討論是否造辦司新製的香,回頭也去要些來用。
這件事還沒來得及施行,便很快被拋在腦後,因為兩個時辰之後,父君崩逝。
國喪第四日,顧星朗正式入主挽瀾殿,先君陛下在世時的各類物事大都被撤出,自然也包括那盆蘭花。
又一次物證迅速消失而人證不自知的手段。
與四姝斬、鳳凰泣何其相似。到此刻,連顧星朗都開始好奇,若阮雪音推斷為真,上官家兩姐妹的老師,究竟是誰。
所以煮雨殿內上官妧那兩句話,突然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釋。
如果他還聽過她對細蕪說的一些話,聽過阿姌臨行前對淳風的欲言又止——
所有這些,都可以驗證此刻這項推斷。
確實不止於傳遞消息。還有——
謀殺大祁國君。
足以掀起戰爭的一筆。
所以上官朔那麼早便將女兒送入了霽都。十八年前。
那麼,封亭關的事又是否與蔚國有關?顧星磊、定宗陛下相繼離世,這些年背負諸多猜忌的,是顧星朗。那些流言的起始,到底在哪裡,是否蒼梧上官家,又或者其實是,蔚國禦徖殿。
如果這是一盤連環殺棋。
“叫沈疾進來。”
顧淳月自然不願阮雪音知曉太多內情,見顧星朗要下旨,起身一福:
“君上有要事處理,淳月告退。”
阮雪音如何聽不懂,亦起身行禮,兩人一同離開挽瀾殿。
半炷香之後,沈疾帶著兩名騎兵親自出了城,按照密旨,直奔北部祁蔚邊境。
與此同時,顧星朗去了靈華殿。
“淳風奉旨禁足,不敢勞煩九哥探望。”
不過數日,她語態神情與往昔已有不同,加之連日睡眠不佳,氣色糟糕,顧星朗看在眼裡,有些不忍。
但不是時候。需得爭分奪秒。
“她最有可能去哪兒?”
顧淳風微怔,反應片刻道:“九哥問這個做什麼?還,需要找她嗎?”
“還有點事。你先回答。”
淳風依舊懵,猶豫道:“我也說不好。也許,像山?像山秋色冠青川,她心馳神往了許多年,隻是我從前不明白。”她蹙眉,眼底再次湧上愁緒,“昨日她也說過,不知道十月底,那名聞天下的像山秋色還在不在。”
那麼去祁蔚邊境,方向是對的。不過一日有餘,以沈疾的速度,追得上。
顧星朗略略寬心,向淳風道一句禁足便當休息、好好吃飯睡覺,轉身就走。
“九哥!”
她快步跟上,小心問:“是又出了什麼事嗎?”
顧星朗本不想同她多言,但如今情形,阿姌十有八九犯了弑君之罪,人抓回來,問完了,便是一死。
於是二十年來頭一遭,他決定將血淋淋的廟堂真相撕給她看。
“當年你和長姐去挽瀾殿探望父君,就是最後那日。那盆蘭花,可是阿姌為你準備的?”
淳風完全接不上這番對話邏輯,想了好一陣,木木答:“是。”
“那盆蘭花,害死了父君。”
顧淳風覺得自己這一生裡,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寒冷。
偌大的靈華殿不動聲色化作冰窖,寒氣自四麵八方侵襲過來,深入臟腑,凍得她連寒戰都打不出。
九哥不可能拿這種事唬她。
她心裡萬分明白。
但她毫無辦法,幾乎不受控製生硬開口:“不可能。”
顧星朗眼眸微沉,並不看她,也不再複述。
“這怎麼可能呢!蘭花而已!就算不是蘭花,隨便什麼花,哪有放在旁邊就置人於死地的道理!世間奇花異草雖多——”
她突然渾身無力。
世間奇花異草太多,有些品類,這大陸上的人知之甚少,更遑論藥性。它們有的能不動聲色害人,有的能力挽狂瀾救人。
自然之妙,亦在於此。所以更加值得敬畏。
這是阮雪音說的。
“是與不是,你若還能見到她,自己問她吧。”
“怪不得。”淳風喃喃,似是徒然想起來什麼,“怪不得她感歎,你就這樣放她走了,卻始終沒說出下文。怪不得她說,無論如何,她利用了我,而且非常徹底。”
幽暗冷宮中的字字句句如篆刻般烙在腦海心上,隻是過了一天,回頭望去卻如海市蜃樓般茫茫不可及。她雙目失神,勉強抬眼看著顧星朗:
“九哥打算,著人去追嗎?你,要殺她嗎?”
“沈疾已經去了。淳風,她殺了我們的父親,大祁的國君。你說呢。”
顧淳風心下撕扯,隻覺苦苦支撐的最後一道牆亙轟然塌了。
“而且是借我的手。我親手將那盆花帶進了挽瀾殿,放在父君榻邊。是我!”眼淚以摧枯拉朽之勢奔湧而出,那樣的語氣聲音,顧星朗從未聽過,
“九哥,居然是我!可我怎麼知道呢!怎麼會是我呢!”
她終於完全站不住,在顧星朗伸手之前,撲通跪坐到地上。
已經深秋了啊。連靈華殿的地麵也這麼冷。比冷宮還冷。
“與你無關。”他沒料到她會這麼想,不知該如何勸慰,隻能循循說理,“不知者不罪。彆說是你,我們沒有人知道。以至於時隔七年,到如今東窗事發,許多事情才有了可深究的空間。”
淳風雙手撐著地麵,隻覺得連心都凍住了,半晌方緩緩抬頭,看著蹲在她麵前的顧星朗,輕聲道:“阿姌也是受她父親指使。她半生所行之事,亦非她所願,她會因此被寬恕嗎?父君因為那盆蘭花崩逝,九哥你要殺的,還不是她?你會殺她父親嗎?你會依照大祁律例,哪怕跨國,也要誅上官家全族嗎?”
“會。”
顧淳風被這個沉鬱而力道極重的字震得發怔。
“如果這些推斷全部屬實,就算沒有大祁律例,這世間道,也講一個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唯一的區彆是,我們是皇族,背負了社稷,需要籌謀,以待時機。”
他從沒對她講過這些話,比起歲羽軒那日午膳,又更近了一步。
“你的被利用,和她的被利用,並不一樣。你不知情,而她從頭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我承認,她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