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風整個人變得呆滯,恍惚半晌,喃喃再問:“九哥,沈疾這會兒出發,還追得回來麼?”
“應該沒問題。隻是,”
“隻是?”
“若此事為實,她不一定,能活著回來。”
淳風蒼白的臉色變得更白,“九哥,不是還要抓她回來問麼?”
“沈疾自然不會動手。但他們一出現,上官姌必然明白我已發現七年前真相,如果這番推斷全部屬實。那麼總歸是一個死字,她不一定還願意活著回來,再說那些她不想回首的往事。”
“我要去。”
整整二十年,顧淳風沒有這麼堅定而強硬地說過話。過去那些固執,頂多隻能算任性,絕非此刻這般不容拒絕。她盯著顧星朗,很久都不眨眼,仿佛眼睛永遠不會酸脹,又仿佛是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懲罰自己,或者彆的什麼人。
“沈疾已經出發了。”
“那我就自己去。”
“顧淳風。”
金尊玉貴的大祁公主要隻身出宮,還要去她根本沒去過的茫茫祁北,沒出城便會迷路。所以這當然又是一句沒輕重的任性話。
“九哥,咱們這些出生便花團錦簇的人,其實最是孤獨。母妃離世多年,小漠常在夕嶺,其他兄弟姊妹雖都和睦,畢竟不總在一處。阿姌,”她咬了嘴唇,似是哀戚,那神色語調又遠比哀戚複雜,“或是咱們的殺父仇人,但共同度過的時間,成千上萬個日夜,我至少,要見她最後一麵。”她垂了眸,似乎很難開口,
“她在這世上的親人,也隻有我而已。”
顧星朗並沒有因為這句認仇為親的話動怒。
他思忖片刻,壓低聲量緩緩道:“找到人之前,此事不宜張揚。所以我讓沈疾親自去。長姐剛離開挽瀾殿不久,應該尚未出宮。你跟著她回相國府,讓紀齊同行,會有暗衛跟著你們。紀齊自有和沈疾聯絡的方法。記住,隻管悶頭趕路,不要打草驚蛇。”
停頓一瞬,又補充道:“儘量帶她回來。活著回來。”
顧淳風一直以為,霽都的樣子就是大祁的縮影。
馬車一路向北,滿目秋色紛繁,但所有經過的城鎮,風貌都各不相同,與霽都並不是一個模子。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途旅行,卻不能叫做旅行,更像是追命。
所以她小心掀了車窗簾一角,透過縫隙看那些迅速後退的浮光掠影,沒有任何為自在、自由感慨的雀躍心情。
“還有多久?”
終於到達一處驛站,天已黑儘,紀齊憑令牌換了馬,站在車邊牛飲。
“祖宗,出來不到三個時辰,你問八百遍了。我已經全速在跑,你沒見剛換下那匹馬累成了什麼樣?”
“還能更快嗎?沈,”慮及顧星朗交代,她改口道:“他們到哪兒了?”
紀齊多年來習慣了與她抬杠,以為又能嗆上幾個回合,正好解乏,不曾想對方半分不惱,且甚平靜,一時沒趣,悶聲答:
“一個時辰之前在千乘郡。”
“那是在哪兒?離我們多遠?”
紀齊心道這人對地理位置、路程裡數皆無概念,說了也白搭,隻翻一個白眼道:“如果他們從此刻起停在千乘郡,而我們即刻出發,兩個時辰後能追上。”
“這麼久?咱們從霽都走時,他也才出發半個時辰有餘。可是因為你比他們慢許多?”
紀齊年少氣盛,最恨旁人說他技不如人,立時翻了臉:“開什麼玩笑!年初我與沈疾比過,慢不了多少。他長我六歲,曆練多些罷了,假以時日,必被我趕超!”
顧淳風無甚表情,隨口道:“你能小聲些麼?能不提名字麼?出發前的交代全忘了?另外,他也長我九哥四歲,但他們倆一樣快。”語畢,忽覺得說這些沒什麼意思,怪道自己從前怎會如此熱衷與人嗆聲,不等對方反應,擺一擺手:
“算了。你歇好了嗎?可以走了嗎?”
紀齊再愣,黑著臉遞給她一個水壺:“剛灌好的,不喝嗎?”
顧淳風瞪眼看他。
“放心,我的是這個。”他指一指腰間,那裡係著另一隻壺,“要不是大嫂囑我照顧你,又有君,又有你哥交代,我才懶得管你。”
淳風不理他嘟囔,接過來,也不喝,抬腳要上車,忽然轉身道:
“你方才說你比他慢不了多少,那怎會慢出一個半時辰來?”
“大姐,人家是馬,我們是馬車!人家的馬隻用帶一個人,咱們的馬要帶兩人一車,我這個速度已經是逆天了!本來多幾匹馬共拉會快許多,但,”他環顧四周,確定無人,低聲道:“這麼普通的馬車,哪來四匹馬拉的豪氣?一眼就讓人瞧出問題來。”
“那就彆用車了。”
輪到紀齊瞪眼:“你會騎馬?那還讓我趕這麼久的車?!”
“不會。”
紀齊此刻隻恨自己沒胡子,無法完成吹胡子瞪眼全副動作:“那你說個——”對方畢竟是公主,他不好太無禮,“那怎麼不用車!”
“你帶我。”
紀齊滿臉驚愕仿佛見了鬼。
“這,這不行。我不輕易帶人的,尤其女子。要帶也隻帶她。且你是什麼身份,我哪敢隨便帶?”
顧淳風已經走到那匹通體油黑的高大駿馬旁,回頭死死盯著他:“你是奉命護我去追人的。走。”
出發得匆忙,紀齊隻遵旨護送淳風去追沈疾,根本還什麼都不知道。她一路反常,已是奇怪;此時神色肅穆,竟是他從未見過的認真,仿佛站在馬旁那人並不是顧淳風。
一時竟拒絕不得,慢吞吞挪過去,猶豫道:“我可告訴你,此刻棄了車,再要找就難了,主要是費時費力。你想好了,至少還要追十幾個時辰。”
“廢話少說。上去。”
自己如何上的馬,又是怎麼將淳風拉了上來,他已經記不太清。黑馬狂奔在看不清草色的小徑上,四周荒無人煙,偶有悉窣聲自荒草繁茂處傳來,不知是否沿途隨行的暗衛。
十一月的第一日,夜風冰涼。
“你適才說,如果他們停在千乘郡,需要兩個時辰。但他們不可能停下,而我們也棄了車,那現在,需要多久?”
紀齊身體前傾,握著韁繩的右手很放鬆,但目光如炬,專注盯著前路:
“沒那麼複雜。你隻需知道,從這裡到祁蔚邊境,以咱們目前的速度,算上中途換馬的時間,還要大約十一個時辰。他一定比我們先到,彼時會告知我具體位置,我們便直接奔目的地而去,不會走冤枉路。”
他說完,暗道奇怪,為何現在不能告知具體位置?難道沈疾也不知道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