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琴合一。競庭歌也有此感。
然後再次深覺如何使用時間決定了每個人當下此刻之狀態。
同樣十年撫琴,她是消遣似的十年,全靠零星興趣、少許天分和日子疊加;上官妧的十年,也許更長,卻是苦心孤詣日求精進——
無論主動或被動。與自己研習兵書策略何其相似。與阮雪音讀史學醫何其相似。與她們倆分彆探究曜星幛、山河盤,何其相似。
這般一想,還是她二人比較厲害。畢竟同樣時長內,所學比彆人更多。
於是心緒稍佳,琴技被比下去的不快有了出口。
而阮雪音一心在那處亂調收梢、奔流歸寧的音節上——
令人失望。沒有差彆,以那個音為中心的前後幾個音,都沒有差彆。
整首曲子完全一樣。與競庭歌所奏完全一樣。
她又想多了。
但上官妧確實在那刻露了反常。她確定不是自己錯覺。
時間是相對的。
空間是相對的。
邏輯是相對的。
那麼一樣和不一樣,也是相對的。
阮雪音帶著競庭歌出得煮雨殿時,未時已過。日頭開始西斜,距離呼藍湖晚宴還剩不到一個時辰。
競庭歌想去披霜殿,阮雪音拒絕了。
“我要回去換衣服。”她理由充分。
競庭歌挑眉,麵露嫌棄,“你這身衣服難道不是今天才換的?才穿了半日又換什麼?”
“無論家宴還是宮宴,我這一身都太素淨,不合規矩。”
確實素淨了些。競庭歌默認。但也很好看啊。
當然沒講出來。她們從來不誇對方。而且,這樣還要換,是要扮多美?為了給顧星朗看?
這般想著,終是氣沉丹田誇出了十六年來的第一句:“夠美了。不用換。”
阮雪音走得好好的,聞言險些一個踉蹌,下意識回:“你說什麼?”
競庭歌隻覺氣勢全無顏麵掃地,擺擺手快速道:“我說不用換,美得很,比方才上官妧那一身盛裝都美。聽不懂話是不是?”
“那是她的日常裝扮。不算盛裝。”阮雪音淡淡道,繼續朝折雪殿方向去,“你是沒見過這祁宮裡各種筵席上女眷們的陣勢,個個用力於無形,舉重若輕,都是高手。”
“那又如何?所以你也不能輸了陣勢?”
這可不太阮雪音。她撇嘴想。
“我剛說了,規矩還是要顧的。何況這頓飯是為你接風。我若草率出席,比旁人簡素太多,有藐視君上之嫌。一碼歸一碼。”
“我倒忘了,我總忘,”競庭歌冷笑一聲,“你終歸是公主,娘胎裡就帶著規矩感。看樣子四歲前的宮廷生涯也是深入骨髓。都說三歲看老,你四歲才上山,終究是晚了。”
阮雪音看她一眼,心想難道你不是?你五歲才上山,更晚。
但節骨眼上爭執這些瑣事毫無意義,她轉了話頭:“你方才聽她彈琴,可覺出哪裡異樣?”
“你還說呢!”競庭歌這才醒轉還有此一樁公案,“好端端的乾嘛叫我彈琴?我彈一炷香,她彈一炷香,半個時辰就這麼沒了!”她瞪眼,“結果你還要回去換衣服,真真是半點時間也不留給我和紀晚苓。”言及此,她一頓,
“是為了攔我去披霜殿?”
阮雪音甚覺無語:“我是不想你去招惹披霜殿那位。但還不至於為此動這個乾戈。”
“那為了什麼?”
阮雪音餘光掃一眼,雲璽和幾名宮人照吩咐跟在兩丈開外。
“天長節夜宴上她的開場獨奏就是《廣陵止息》。彼時她忙於邀寵出頭,所挑曲目自然是最最拿手的。”
“《廣陵止息》這種名曲,曆來是練琴之人首選。她最拿手這個再正常不過。”一如既往,競庭歌不是好的傾聽者,動輒插嘴接話,一腔熱情全放在表達上。
“你且聽我說完。你在蓬溪山十年,我十六年,咱們都沒見過老師彈琴。卻偏偏有一架琴。一屋子書,兵法策略史料醫藥,各種典籍乃至於詩詞或傳奇軼聞,實在要找,也都能找得到。唯獨沒有樂理曲譜。”她頓一瞬,聲量再低,“沒有樂理曲譜,卻偏偏有一本《廣陵止息》的琴譜,這不是很奇怪嗎?”
疑心起而諸事怪。
競庭歌舉棋不定,想到自己這兩年因為心思過重而越發有了杯弓蛇影之傾向,頗覺頭疼,看向阮雪音沉沉道:“你現下對於所謂線索的抓取和考量,全都建立在老師有問題這個假設之上。如果假設本身是錯誤的,所有這些線索就都不是線索。”
這是一段廢話。
所有假設都有謬誤的風險,而世間所有探究都必須建立在假設之上。
阮雪音不信她不懂這個道理。
她隻是不安。因為不安而強行反駁。
阮雪音沒有她這麼不安,至少要略好些。許是因為從寂照閣那晚到今日,諸般忐忑已經開始發酵以至於有所消化?
時間確乎是頂級良藥,能治病,治心病。
“你說得對,《廣陵止息》是太有名的曲目,建立這種聯係很莫名其妙。但蓬溪山和上官府的聯係已經有四姝斬在前,那就不得不將所有重合的點都納入考量,也包括《廣陵止息》。且還是那個道理,咱們那一大堆書裡,為何會出現一本琴譜?老師從不彈琴,那把琴又是什麼來曆?”
阮雪音一口氣講完,再次有些理解競庭歌心情。
應該說兩個人共同的感受。
十餘年來視作理所當然之事,哪怕心懷疑問,卻因著對老師的信任與依賴,從未將它們往一些嚴肅甚至於嚴重的問題上想——
從今日開始,從疑心生起那刻,一切都要改變了。
無論她們承認與否,無論她們與老師的關係如何不甚親密,蓬溪山這個地方,都是她們在麵對漫長歲月和蒼茫世事時,有意無意會使用的心內保留地。
不多也不深,甚至隻是一些影子,但無從選擇不可避免地,那個地方加上老師這個人,成為了一方歸屬。
尤其對於不知身世連國彆都無法確定的競庭歌而言。
阮雪音至少,哪怕隻是場麵上,還有一個崟宮。
“沒有。”半晌,競庭歌緩緩開口,聲音有些飄忽,“這支曲子你也聽了很多年,有沒有差彆,一對比就知道,其實都不用問我。”
“是啊,”阮雪音輕歎,“曲從譜,都是照譜子學的,又哪裡會有差彆呢?”
如果曲譜有差彆呢?競庭歌心下忽動,“《廣陵止息》好像不止一個版本。”
阮雪音轉頭看她。
“慕容峋熱衷樂舞,他仿佛說過,現存於世的《廣陵止息》最少也有五個版本。總體相同,隻細節處有異,大概是流傳謄抄的過程中出現了誤差,又被後世樂者不斷修補美化所至。”
“那麼,至少你們倆學的是同一版本。”阮雪音蹙眉,“但那堆亂調快結束的時候,”
“那個段落叫《亂聲》。”競庭歌糾正。
“好,亂聲。你奏琴期間,《亂聲》那段最後一個音出現時她表現得不太尋常,我一開始以為是這裡不一樣。”
讓她們分彆彈琴就是為了捋線索,到此刻競庭歌已經完全了然。
“結果沒有不一樣。”她接口,“但其實按照四姝斬的邏輯,一樣,才是對的。”
的確。阮雪音認同。
那問題出在哪裡呢?
對方有所反應,便不可能全無問題。
邏輯是相對的。
一樣和不一樣也是相對的。
她們倆一樣——
卻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也許,她以為自己在那裡的處理方式是特彆的。她以為天下間除了她自己,很少甚至根本沒人會這麼彈。但你卻這麼彈了。”
所以一樣,反而叫她吃驚。
競庭歌秀眉輕挑。
“看來回到蒼梧,我得讓慕容峋找一堆樂師來彈《廣陵止息》了。”
又是這般近乎冤大頭的語氣,阮雪音不寒而粟,莫名對蔚國那位新君生出幾分憫恤。
“說好了,此事你知我知,調查也都暗中進行,你找蔚君陛下幫忙——”
“這個不用你操心。”競庭歌擺手,“他不是顧星朗,糊弄起來容易,我隨便找個理由就成。而且,”
而且在這種無關痛癢的事情上,他通常都一口答應直接照辦,根本不會問原因,連糊弄都不用糊弄。
這般想著,終究沒往下說,“總之你盯好上官妧,蒼梧那邊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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