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默許,顧淳月快步至淳風身邊,附在她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便見淳風停了比比劃劃罵罵咧咧,神色淒楚,依著顧淳月便似要哭起來。
一群人忙忙趁此當口將這祖宗簇擁出去,其間淳風像是又喊了兩聲什麼,沒有實質內容,也便無人在意,權當是這場突發酒瘋之終曲。
場間寂靜。
西側三席隻剩下中間的紀平。他端坐如初,表情無甚變化,隻流露出些許對於筵席上出現事故而人之常情狀的,惋惜,以及對於淳月淳風此番離席的,淡淡憂心。
合宜。競庭歌坐在東側,場麵難言,她不便左顧右盼,隻能順座席方向看到紀平一人,然後再次生出此二字總結。
上官妧如坐針氈。她自覺脫力,強行挺直腰背維持了儀態,手心卻因汗濕越發握不住筷子。
淳風驟然發難之前,競庭歌在講故事;競庭歌講故事之時,她在夾菜。那半截秋葵終究沒夾起來。
而淳風鬨將起來。
她因緊張半晌未挪動作,於是那雙筷子至今仍握在手裡。
但她已經快握不住。
卻又是秋葵。她想。那個傍晚顧星朗來煮雨殿同她用膳,講出那句“我剛去冷宮見過你姐姐”時,也是先吃了一筷子秋葵。
這世上又多了一樣她不愛吃的東西。她想。
“光顧著閒聊,沒顧上吃喝。”依然是顧星朗。他意態閒閒,仿佛此刻所述隻是淳風私事,與旁人全無關聯,與自己更無乾係,“小姑娘不知愁,脾性卻大,一點小事大半個月也過不去。”
小事?競庭歌眉心微動。細作往來原本確是小事,但你們一個個反常至此,從慕容峋和上官朔興師動眾要我千裡赴祁宮,到方才顧淳風突然發作像是要扒了上官家一乾人等的皮——
若非關乎人命,何須大動乾戈?
但還是那個道理,都說顧星朗是不殺細作的。就是要殺——
瞧適才顧淳風對阿姌的重視程度,也決計能憑一己之力求天告地保住那姑娘性命。
且阮雪音明明白白說了,上官姌是活著走的。
那顧淳風適才表現又算什麼?如此啼淚甚至隱見啼血意味,分明是有天大的怨忿悲慟。
等等,她之前說,有人用十年一生為父抵命?
所以上官姌已經死了?
是顧星朗殺了她,又或另有其人出於某些考慮殺了她——
因為那姑娘除卻傳信還做了彆的事,比如——
殺人?
以至於無論顧星朗又或其他人,不得不動手殺了她?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於人。上官朔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上官姌。是這個邏輯吧?
競庭歌確定自己此刻迷惑,是因為某些必要事實的明顯缺失。故意缺失。
或許從慕容峋開始,她聽到的就是有刪減的故事。
而這些刻意隱瞞,構成了現下模棱兩可、無半分主動權的局麵。
那上官妧呢?如有隱情,她又是否知道,知道多少?
這般想著,終是徹底轉頭看了一眼左側席上人。
她的筷子快掉了。
那手紋絲不動如墜冰窖,一雙雕花銀筷子上下不齊,畫麵很不好看。
於是越發確定慕容峋和上官家皆有所隱瞞。而阿姌的死活再度變得可疑。
那麼顧星朗呢?他今日所言所行,又有多大程度是在唱戲?哪些為實,哪些是虛?
戌時過半,筵席結束。淳月未歸,顧星朗囑紀平先行回府,晚些自會將人送還。
上官妧走在最末,身上披一件玄紫色鬥篷,卻似仍覺得冷,細長的身子在湖岸夜風中微有些抖。
競庭歌沒帶鬥篷入宮,阮雪音將自己那件絳紅鬥篷給她披了。她欣然受下,一點點放慢步子到了上官妧身邊。
至水榭外九曲回廊處,顧星朗停頓轉身,見競庭歌與上官妧並行在一處,未動聲色,隻淡淡道:
“行將入冬,夜裡風大且冷,都早些回去休息。送競先生回同溶館的車都安排好了?”問的是滌硯。
“是。此刻正候在正安門外。”
顧星朗滿意:“好生送競先生回去。”又看一眼阮雪音,“你跟我走。”
阮雪音一呆,不及反應;競庭歌卻反應飛快:
三更半夜的跟你走,走去哪兒?想乾嘛?
等會兒。
他剛說,“我”?
又見顧星朗眉頭一蹙,解下自己身上象牙白龍紋鬥篷將阮雪音兜頭兜腦裹了。
“兩個人出門帶一件鬥篷,嫌自己身體太好麼?”
此話說得含蓄,聲音也低,但總共就這麼幾個人,四下安靜,自然被競庭歌聽到了。不止聽到了,她還分明聽出些嫌她披了阮雪音鬥篷的意思。
“是奴婢考慮不周。下次一定注意。”雲璽接口,忙著領罪。
哪還有下次?競庭歌氣鼓鼓。
阮雪音不知自己是吃多了還是困極了,還是因為考慮顧星朗今日言行而分了心。總之她沒想好該說點什麼以應對當前局麵,又覺得會越說越亂,不如不說。
但她不能就這樣和競庭歌分道揚鑣。
“競先生還會在霽都呆上幾日,有機會見。”
就在她微張了口準備陳辭時,顧星朗言簡意賅斷了她思慮。
“走吧。”他轉身舉步,無從反駁,不容違抗。
阮雪音看一眼競庭歌,算是暫彆;競庭歌回看,給了她一個直擊神魂的逼視。
一團亂麻。阮雪音想。而這漫長的一天還沒有結束。
“你故意的吧。”
阮雪音披著白色龍紋鬥篷,和顧星朗並肩走在最前。滌硯和雲璽跟在兩丈開外。其他人更遠。
“你說哪一件?”顧星朗負手望向空明夜色,月光瑩白,暗湧的呼藍湖水不斷在身後退卻。
“全部。”
“沒那麼誇張。”
他不想現在聊。阮雪音心道。或許根本就不想聊。
“去哪裡?”她想一瞬,轉了話頭。
“挽瀾殿。”
做什麼?她沒問出口,因為會顯得怪,有些此地無銀。
“不是說好今晚留新的功課?”像是聽見了這沒出聲的一問,他再道。
哦對。阮雪音恍然。是說好了。短相思兮無窮極那天。昨天。
“我們要走回去?”
從呼藍湖回挽瀾殿,雖不如回折雪殿那般遠,到底要費些腳程的。
“你還走得動麼?”
他神色淡淡,眉宇間似有倦意,但語氣沉篤,步伐更沉篤。
“嗯。”
阮雪音答。長夜深寂,十一月的風裹挾秋末冬初方冒頭的刺骨和冷潤,撲麵而來,從頭到腳。她微縮,攏一攏身上鬥篷,暖而乾燥,尚有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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