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兩人邁入挽瀾殿大門。
該是走了至少半個時辰。她想。且走得很快,全程未歇。好在她也是能走的人。
而他心情糟糕。
她確定他心情糟糕,卻不知是為了哪一項。
聲東擊西裝模作樣?這麼些年了,哪怕不喜歡怕也早就習慣。
利用了淳風的性子和傷心?用與不用,淳風都是這個性子,都在傷心,用便用了。她歎氣。且他不是一早準備好了用淳風麼?才讓自己昨晚去靈華殿做說客。
所以是,雖然定了心下了手,仍覺抱歉?
或許有一點。
但當是還有彆的事。
他一路沉鬱,沉鬱如深秋夜的長風呼藍湖的暗湧。她極少見他這樣。哪怕冷宮審阿姌那日夜裡從清晏亭將他撿回折雪殿,為著是否利用真心之題,他也是苦惱大過沉鬱。
而此刻沉鬱中,分明帶了些恨,憤,與狠。
讓她想起那個繁盛秋光午後挽瀾正殿的氣氛。他、顧淳月與自己三人圍坐,聊了大花香水蘭。
是這個?
淳風今日之恨,也是這個?單是阿姌被逐離宮,不會作如此反應。而她說了為父抵命。
如果是。大花香水蘭,究竟殺了誰?
“上官姌,還活著嗎?”
禦書房,烏木案,顧星朗攤開一張潔淨宣紙,提筆,發現無墨可用。
“你會研墨嗎?”他不答她問,自己問出一句全不相關的。
阮雪音一怔:“不會。”
顧星朗挑眉:“你們在蓬溪山不寫字?”
就這麼三個人,總不至於惢姬大人研墨?
“她研。”阮雪音一臉坦蕩蕩,“競庭歌。”
書架人家整理,東西人家收拾,墨也是人家磨?
“那你乾什麼?”
“體力活兒都我乾。”
顧星朗目瞪口呆:“什麼?”
“她五歲上山前,收養她的那家人待她不好,劈柴、打水、洗衣服、搬東西通通讓她乾。她說她此生都不想再乾這些事情。恰好我不喜歡做太細碎的事,收拾整理縫紉磨墨之類的,還是那些直接出力氣的活兒痛快。所以我們分工明確。”
“你是說,你負責劈柴打水,洗衣服搬東西?”
“嗯。”
顧星朗一臉不相信,下意識去看那雙雪白瑩潤的手,不自覺回憶一瞬昨日握在掌心的觸感,吞咽一口,“你可不像做這些事的人。”
阮雪音正欲反駁,抬眼見他盯著自己手看,有些反應過來,“老師怕我們平日裡做事傷了手,製下許多潤澤肌膚的香膏,讓我們有空便塗抹,看書上課時都抹。”她伸展十指低頭看一眼,覺得還行,
“競庭歌還洗碗碟呢。她的手也很好。其實真要計算,也沒多少事,不至於就傷了手。”
“惢姬大人倒很在意經營你們的容貌外在。”他心下微動,頭緒不清,“飯呢?誰做?”
“卻是老師。”阮雪音答,似乎想不通,表情有些——
可愛。顧星朗想。
“說也奇怪,除了打理,”她一頓,想起來在冷宮與阿姌對質時已經暴露了蓬溪山有藥園之事,而顧星朗也知道她有一箱子瓶瓶罐罐——
於是不再改口,接上繼續:“打理藥園和製藥,大部分日常事務老師都不愛乾,獨獨喜歡做飯。到今年我下山前,一日三餐依然是老師準備,所以我和競庭歌都不會做飯。”
“好吃嗎?”
“怎麼說呢。”她想一瞬,“有些味道不一定是好,而是習慣。因為習慣,會覺得其他味道都不如它,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好。甚至可能是最好。”
顧星朗沉默片刻。
“人家叫你小雪,你卻叫人家競庭歌?”
阮雪音一愣,頗覺無語:“她很少這麼叫。應該有十五年沒這麼叫過了。”
顧星朗再挑眉:“你們認識多少年?”
“十五年。”
顯然是有故事的。顧星朗暗忖。但他現下沒什麼心思聽故事,隻由衷感歎一句:“小雪也有人叫了。”
這話像是沒說完,也很莫名其妙。阮雪音偏頭看他:“什麼?”
小雪也有人叫了,那我要怎麼叫你?
他乾咳一聲,止了這猝不及防的心思,“沒什麼。”又看一眼案上硯台,“沒墨寫不了字,出不了題。你不試試麼?”
阮雪音也去看那硯台,“你也不會嗎?”
顧星朗重重盯她一瞬。隻差一句“放肆”沒能出口,被滿腔深沉寧柔攔在了半路。
阮雪音反應過來,有些尷尬,“要不讓滌硯大人進來磨?”
顧星朗不答,黑著臉將硯台抓至跟前,“墨錠在書架最右從下往上第四層。”
阮雪音不敢再辯,灰溜溜至書架邊找墨錠,確認無誤,又抱著一匣子五個墨錠灰溜溜走回來。
“拿圭形那個,”
阮雪音打開匣蓋,低頭去看,沒有圭形,隻有一個似乎用過幾次的,也許之前是圭形?
“中間飾了螭龍,上下有如意頭雲紋。”聽她半晌沒動靜,顧星朗補充。
就是它了。阮雪音取出那錠墨,“放上來嗎?”她看一眼硯台,上麵不知何時已被加入了少許清水。
顧星朗伸手去接,眼神冰涼。
開口讓祁君陛下自己研墨,她自知理虧,小心遞過去,不敢再有失。便見他持墨輕推,緩緩打圈,眉宇間倦意仍在,姿態卻如常好看。
她凝神看了一會兒,終於覺出來哪裡不對:
“你用右手研墨?”
顧星朗不抬頭,盯著墨錠與硯台接觸區域緩緩滲出的墨汁,才剛開始,顏色很淡,“有什麼問題嗎?”
“也沒有,就,”她猶豫,不太確定,“研墨所費時間長,持墨錠的手容易酸,好像一般都是用不寫字那隻手。競庭歌就是用左手。”
顧星朗終於抬頭,瞥了她半眼,“偶爾為之,無所謂。”低頭再凝那些墨汁,走墨打圈的手依然穩定,“你以為我平時會研墨?”
阮雪音乾笑,“君上素日裡不操練,需要用時卻技藝上佳,臣妾佩服。”
顧星朗本就磨得不情不願,聞言再抬頭瞥她,“這磨墨打圈也沒多少技藝可言,不過講一個心靜手穩。常年寫字的人手都穩,大概知道方法,都能磨。”這般說著,忽然想起來什麼,搖頭道:“你字寫得那麼難看,想來甚少提筆,確實也研不了墨。”
阮雪音甚少提筆,也不愛寫字,這些都是實情。但——
“很難看嗎?”她底氣不足,想了想最近交的功課加起來也不過百來個字,還分了七次——
字兒少的時候她是能耐下心寫一寫的,且她知道顧星朗字好,為免過分丟臉,寫得格外認真。
結果居然,還是很難看?
不至於啊。
“很難看。”他說,“最近這幾次似乎好一點。你練過了?”
當然沒有。我為了不在你這裡丟臉還專門練字?認真寫兩筆就不錯了。等等——
“除了最近這幾次,你也沒見過我的字吧。”
“怎麼沒有。”他依然低著頭,神情專注,走圈不停——
真好看。她心道。
“你那時候問我要月華台,不是洋洋灑灑寫了四頁紙陳情?”他眸光微轉,似在回憶,“第一頁還可以,到第二頁中段開始筆畫不正,第三頁已經橫不平豎不直,到第四頁,”他撇嘴——
她真的不知道一個男子撇嘴會這般,好看,好看又少年氣。天理難容。
“第四頁根本就是鬼畫符。”他繼續,“你說水書像鬼畫符,當真低估了你自己的實力。”
阮雪音啞口無言,無言以對,噎在原地半晌道:“不至於吧。”
顧星朗停手,抬頭直視她,“你要再欣賞一遍嗎?也在書架上。我去拿你去拿?”
“你——”
這人真有病吧?難看成這樣的四頁紙,留著?
“留著這種時候用。證據確鑿。”她沒出聲,他再次接上了。
阮雪音徹底失語,除了心道佩服也是無話可說。而顧星朗不止是停了手。
他收了手。
“我累了。你來。”
我不會啊。阮雪音瞪眼看他,再次滿臉坦蕩蕩以至於根本不需要講出來。
“都說了沒難度。手穩就行。”他看一眼硯台和墨錠,“快點。時間長了會粘住。”
他讓開半步。
她無計可施,磨磨蹭蹭挪過去,握了墨錠開始打圈。
“斜了。”沒走幾圈,他開始指摘。
阮雪音不理他,手繼續轉,墨繼續走。
顧星朗忍無可忍,伸手糾正,“墨要平正。什麼叫平正。”他在她右邊,伸的是左手,此刻搭在她右手上,微微用力,將墨錠扶正,“記住這個手感。這叫平正。”
若不是他昨日已經拉過她的手,她此刻就要撂挑子不乾了。
又為何拉過了就能忍呢?她不及思考此題,腦內嗡嗡作響。
腦內嗡嗡作響,導致她沒能記住那個平正手感。顧星朗撤手沒多久,該是又斜了。
該是。
因為他突然繞到她身後。
他繞到她身後,不過咫尺,右手輕輕握住墨錠,也就握住了她的手,“持墨平正,與硯台麵要完全垂直,重按輕轉。打圈須輕而緩,速度力量都要勻,不能時輕時重,也不能忽快忽慢。”
他的聲音就在右耳垂邊上。
“研墨用水,寧少勿多,磨濃了,再加水。”一壁說著,他左手去拿烏木案上小銅勺,從青玉水丞中舀起來一勺,緩緩往硯台中加了一滴。
須臾,再一滴,右手轉墨不停。
他站在她身後,右手握她右手在研墨,左手在加水,也就將她整個人環在了身前。
圈在他和烏木書案狹窄的空隙之間。
阮雪音腦中嗡聲更響,漸漸變成了轟鳴。
長夜深寂。
十一月的風被擋在緊閉的門窗之外。
圭形墨錠在兩人重疊的手心中散出幽漾的香,像是白檀?
這錠墨裡調了白檀。她恍惚想。聽說以前還有君王用芙蓉花汁調香粉作禦墨,起名龍香劑。
該還是白檀更好聞。她結論。腦中轟鳴更甚。漸漸呼吸也不太順暢。
顧星朗沒有聞到白檀氣味。
他被橙花香罩住了。
那些來自初夏甚至更早時節的清絕馥鬱,越過漫長盛夏和多事之秋殺將過來,一攏而至,溫香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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